我开始收敛了,不敢再站出来替尤说话。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可没有尤那么大的勇气和魄力,她爸是财主,有她爸替她撑腰,有财大气粗的“尤氏”财团替她擦屁股。我要是惹出纰漏来,非得遭到我妈的清理门户不可。说实话,我妈每次用手指戳我的后脊梁时我都感到冷嗖嗖的,我妈的力气有那么大么,每一次都像要戳穿我虚假的身体。她在这个家里以前不是这样的,走路轻手轻脚,说话也从不大声。自从我爸离家出走后,她整个做人的路线就变了,改变了走路的方式,说话的腔调也改变,对我就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我知道是我爸的出走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革命主义情怀。
  我现在是内外交困,学校里的一干子事还没了,我妈又找我的茬儿。我妈总说她上辈子欠我的,而我却感觉恰恰相反,是我上辈子欠她的,她这辈子连本带息索取来了。她总能找出一大堆我的罪证来,而且不给我以狡辩的机会就对我大打出手。在外面早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像我这辈的不是皇帝也是公主,起码也能算得上一个“小祖宗”吧。但我们家却还像活在大清朝,在两个人的社族里她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十月革命早已经过去了,那马关条约也签了上百年,我即不是汉奸也不是斗士。就算最近的文化革命,我也还不知道在我妈身体的哪一部分藏着掖着呢,她就那么肯定怀在她肚子里的一定就是我么,认定我爸是她的阶级敌人?认定我是阶级余孽?我可是两手空空从她的腹腔里出来的,我双手是沾满鲜血,实属无奈,并非我自愿。
  我不甘心,想为自己的人身自由和我妈作艰苦卓绝的斗争。我的目的就是要从我妈的眼皮底下搬出去,不受她的控制,和她划清界线。在家里已经没有民主可言了。我决定跟我妈深谈一次。“我想跟您谈一次。”我说出这话一改常态昂着头,而在以往我总是卑躬屈膝出现在我妈面前,像是清朝的某个芝麻官儿要去参见某个比自己大的官儿,甚至两只腿儿还发出夸张的哆嗦声。这一次不同,我是要翻身作主人,是以主人公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我是革命者,她是封建官僚的当权派。她敢杀了我吗,我爸也不会答应,我是我爸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
  我的反常引起了我妈的警觉,她皱起了眉头,竟然没搭理我,从我面前走过去。我提了提气,决定跟上去。
  “我想跟您谈一次。”我决定陪她玩到底,不达目的绝不收兵。
  “谈什么?”我妈手里握着一把做饭用的铁铲怒视着我。
  我没再往前一步,让身子停留在厨房门外,甚至我开始有点卑躬屈膝了。我并不是畏惧我妈,我是畏惧她手里的铁铲。我对她卑劣的行径表示抗议,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用我的愤怒和软弱同她周旋。
  我妈忍无可忍,终于恶狠狠地说:“你作业写了吗,再要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的第一次革命就这样宣告失败,我想如果我再不从那儿撤出来,一会儿我妈就会追出来了。我很泄气,看来想要争取解放,争取独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是一条充满荆棘布满坎坷之路,说不定我会在这条道路上壮烈牺牲。
  我在家里的情况已经很糟了,斗争滨临绝境,形势不可逆转。我妈已经彻底地掌握了主动权。更为过分的是,她竟然跑到学校把我在家里的情况向班主任作了汇报,并要求班主任如果我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通知她。这等于对我宣布了死刑,我就像大旱天蹦上岸的鲤鱼再也翻不了身了,就像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苍蝇再也不能动一动,就像被烤熟了的大龙虾,我还能翻身么?我想还是算了,还是在家里卑躬屈膝吧,别等事情闹大了在外面卑躬屈膝就太不雅观了。我尽量不去招惹她,维持现状。“你们都是祖宗!”谁说我是祖宗了,我妈才是祖宗,无可动摇的祖宗!
  我去学校,正遇到葛长征,他用眼睛斜视着我。我十分震怒,“唉,瞎了你的狗眼么,无法无天了,敢这么瞪着我?斜视?蔑视?”
  葛长征理都没理我,依旧我行我素。我想到那天他在我耳畔说的话,他竟敢编造谣言,污蔑我和尤。新仇旧恨交加在我脑门上,我走上去一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葛长征气愤地想用牙咬我,嚷着:“你讲理不讲理?谁斜你了?我在思考人生,惹你了么?”
  我虽然丢开葛长征的脖子,却一掌拍在他后脱脑勺上。
  葛长征急了,回身找我的胳膊张着嘴要去咬。我早撤了身。葛长征两只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突然高昂起头颅,一副不愿做奴隶的样子愤怒地向前跨出一步。
  “李安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尤串通一气,弄得恶作剧。那精——”
  葛长征话还没说完,我飞身上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葛长征还在嘴硬:“李安安,我日你祖宗,有本事你掐死我。”
  葛长征不服软,我也不可能撒手。局面有些失控。正在僵持不下时,就见尤从对面的校长室里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周教育。我盼到救星一般,希望这种时候尤能出手相助,帮我找个台阶下,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斗。尤走到近前,白了一眼我,又看看葛长征,不冷不热说了句:“吃饱撑的。”
  尤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都是身不由己为了一口气。我向她发出请求的目光。
  尤不以为然:“事情都已经解决了,还有什么好掐的。”
  “什么事情解决?”我顾不得葛长征,丢开他,追上去问。
  葛长征也一边咳嗽着,追上周教育问:“老周,是不是校园淫贼被捉住了?是谁?”
  周教育想避开葛长征,却被葛长征一把套住脖子。“是工地的民工。”周教育说着,愤怒地往一边推葛长征。
  “民工?怎么可能,隔着那么高的围墙,他变成苍蝇飞进来的么?”
  这样一个结果,也出乎我的预料。传言中一直说这件事是尤干的,突然出来个“民工”之说,不了了之。这恐怕也是校长迟迟下不了决心,一直在等待观望的原因。这反倒又让我怀疑起尤来,这事会不会是校长暗中做了手脚,找人来扮演,上演了这么一出皆大欢喜的结果?这事了了么,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