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那么说。”克家嘻嘻地老着脸皮说道:“究竟还是至亲嘛,愚兄现在手头实在窘迫得很,这所房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手,想向二位先挪借一些济急,卖了房子就归还,如何?”铁云冷笑道:“我早知道你有这一着,也不用说还不还了,干脆要多少?”克家涎着脸道:“多呢,一万二万最好,可是我也不敢提,你们未必肯出,少呢,无济于事,这么办吧,借给我五千两,算是郎舅一场,怎么样,看我爽气吗?”孟熊恼道:“你也真是狮子大开口,你把家姐的陪妆钱都榨光了,外甥女出嫁一毛不拔,现在还想敲一笔,亏你说得出口。”克家嘻嘻笑道:“好商量,我漫天开口,你们可以还个价,再斟酌嘛。”“谁同你做生意了?要,就拿一千两去,多一文钱也没有。”铁云霍地站起了身,说道:“大哥,我们走吧。”又向克家道:“你如想要,明天送一千两过来,不要就拉倒。”克家慌忙打躬作揖道:“要,要,要,千万明天送来,否则愚兄要登门来讨了。”素琴终于涕泪交零地离开了庄家,她何尝愿意离开夫家呢,可是她竟嫁了这么一个浪荡子,只能离开了。那个社会,女儿出嫁了再回到娘家是令人痛心的事,然而她只能承受这份悲苦,不论老母兄弟怎么安慰,她都将在抑郁寡欢的生活中度过晚年
  二十八若英梦寐追求的正室夫人身份,能如愿以偿吗朱太夫人当嘉丽在世时,因她常年卧床,见面的时候很少,淡淡漠漠,若有若无,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一旦去世了,却受到了猛烈的冲击。从小看到嘉丽长大,后来成了一个稚嫩的新嫁娘,羞羞答答,惹人怜爱,来到了刘府,一转眼怎么竟离世而去,天哪,才只三十六岁哩,而她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蓦地里觉得周身衰老,天堂伸手可及,没人时不住喃喃自语:“我也该走了,娘家的人一个个少了,大哥、二哥先后故世,该轮到我了。”忽又暗暗垂泪,“我对不起娘家人,不该让嘉丽年轻轻先我而去,难怪嘉元、嘉亨他们疑惑,六合的老亲们一定怪我亏待了嘉丽。”老太太变得沉默迟钝了,话少了,也不玩纸牌了,常常枯坐着,口中喃喃说些含糊不清的话,素琴每天陪伴她解闷,为老人的变化而吃惊,总以为是哀伤嘉丽的故世,过一阵就会好的。这天,铁云进内院来问晨安,说道:“老太太,嘉丽故世许多天了。”太夫人听到嘉丽的名字,泪水就涌了上来
  铁云不敢再说下去,等了一会,见老太太没有作声,硬硬头皮又说道:“二房这许多年全靠衡氏内外支撑,虽是侧室,其实与正室无异。既然嘉丽不在了,儿子想将若英正式明确是妻室的身份,也好当家办事,亲友来往有个称呼,族谱上也记上一笔,不枉她为家中出了不少力。”太夫人听着听着,突然狂叫道:“不行!嘉丽是什么人,衡氏又是什么人!她配顶替嘉丽?人家把小老婆扶正,是因为老爷年纪大了,不想再娶了,才将就把小妾扶为继室,你年纪还轻,尽可从从容容选择门当对的官绅大户人家,干吗匆匆忙忙把小老婆扶正?也不想想衡氏配做我家的正室媳妇吗?”“老太太,儿子觉得若英没有什么不好。”“她的门第不高就是最要紧的,再能干也没用,丫头老妈子还有比主子能干的哩,你也都娶了来做媳妇?没良心的,嘉丽生前,你欺侮她,把她丢在一边不理不睬,全被衡氏迷住了,还当我不知道。嘉丽才死就把小老婆扶正,正好被六合我的娘家人猜中了,嘉丽定是死得不明不白,怎么教我见娘家人!”素琴闻声从西屋赶了过来,劝道:“老太太别动气,若英妹子虽然门第寒素,人却是出色的,做媳妇未尝不可,只是现在丧事期间,谈论扶正的事嫌太早些,铁云,过些时再说吧。”铁云默默地不敢再提,老太太却依然怒气不息,嚷道:“我说不行就不行,莫说过了丧事,就是再过多少年,衡氏也还是个小老婆,休想扶正。这一阵有些吊唁的亲友太太们来和我聊天,问我:‘听说要把衡二太太扶正是吗?’我说没有这回事,她们说:‘对啊,究竟老太太有主张,小老婆扶正,十有九家道不和,不吉不利,不得兴旺,就是亲戚走动,人家知道某某人家的太太是小妾扶正的,当面不说什么,背后却是瞧不起的,我们何必被别人指指点点,就是祭祖时,祖先神灵也会骂我持家不正,怂恿儿子胡闹,我死了还有脸面见刘氏祖宗?’”素琴劝不住母亲,只得说道:“铁云,你外面事忙,且先下去应付,若英的事再商量吧。”铁云没法,只得颓然退出屋来,忽听见老太太在屋中放声哭了起来:“嘉丽,你走得太早了啊!”铁云犹豫了一下,拔脚离了内院,来到务本堂书房,想向大哥求援。孟熊正在屋中临写碑帖,见了铁云,说道:“你坐吧,这一页就快临完了。”临完帖,铁云道:“大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是二太太安葬的事吗?”“不。”铁云觉得难以启口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道:“大哥,嘉丽去世了,一家人都很难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如今二房无人当家,若英多年来实际上代替嘉丽主持中馈,我想就正式扶为正室,向亲友们明白宣告,使她名实相符,大哥你看怎么样?”孟熊毫不思索地断然道:“我不赞成。衡二太太虽然能干,究竟是个小妾,‘妾’是什么?许慎《说文解字》你也读过,他解释古篆的‘妾’是‘有罪女子给事(听使唤)之得接于君者’,从立,从女,是站着侍候人的女子,与婢仆下人不同的,仅仅因为‘得接于君’,侍奉主人寝处,生儿育女,所以小妾既不是仆人,也不是主人,称她衡二太太已是抬举了,扶正却不行
  我们官宦之家必须大家闺秀才能相配,衡氏小家碧玉,绝对不行,要给人家笑话的。你年纪还轻,何必这么着急,慢慢地再等一门合适的亲事不行吗?”铁云想不到大哥事隔多年还是这么坚决反对,心情沮丧,为难地说道:“我已答应若英了,当初在开封时也曾和她约定,但凡正室病故,便将她扶正,现在不好交代。”“你请示过老太太没有?”“老太太也不答应。”“好啊,少年时的荒唐戏言怎么可能作数,你就说老太太不答应,还有什么好说的?”铁云碰了两处钉子,闷闷地知道此事难办,又不敢让若英知道,惹得她伤心,只是敷衍拖延。谁知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嘉丽的丧事将要终七,正准备大办道场,老太太忽然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四岁。合第举哀,哭声震天,伤心人素琴尤其悲恸过人,她本已无意于人世,体贴她的老母突然谢世,更使她哀毁无望,便思绝食自尽,跟了老母同去
  多亏若英多般婉劝,又让她的两个女儿文娟、文颖带了孩子们哭着跪求,方才打消了死意
  地藏寺巷刘府一桩丧事才了,又办了太夫人的大丧,这回丧礼更加隆重,奔丧吊唁的各地亲友更多,连淮安知府、山阳知县都到了。孟熊兄弟身穿重孝,带领子侄们分班守在灵堂幕后草垫上,叩谢吊丧的宾客,每日早晚两祭哭灵,哀声动内外
  大太太虽是长媳,究竟上了年岁,精神不济,里里外外仍是若英一把总抓,多亏她敏于决断,家中又不乏钱财,还有二房女总管耿连协助,这番大丧办得体面风光,有条不紊,无人可以挑剔,纵是瞧不起姨太太的顽固老太太们也说:“刘府衡二太太可惜投错了娘胎,若是生长在大户人家,倒是一把好手。”铁云表弟卞德铭接到讣电也从上海赶到淮安来,还带来了马建忠和程恩培送的两副挽对。程恩培是太谷教中旧友,马建忠是世交,也是镇江人,字眉叔,比铁云大十二岁,是个奇才,早年留学法国,得了博士学位,精通各国文字,回国后入了李鸿章幕,帮办外交和洋务,做过招商局会办,此时是上海机器织布局总办。德铭祭奠完毕,铁云邀到客房休息,说道:“家门不幸,内人和家母先后谢世,这些日子我的脑中紊乱极了,东抓抓,西摸摸,不知干什么才好。你来了最好了,帮我提醒提醒,把这两件丧事应付过去,才能定下心来。”德铭安慰道:“生离死别,人生难免,舅妈无疾仙逝,是上仙召她回归天班,该看作喜事才对。你这么想了,心就不乱了。”铁云点点头道:“是啊,亲友都说老太太福气,她老人家信佛,该是菩萨召她去了
  三姐说当时仿佛还听得天上有仙乐之声,祥云缭绕,定是迎接老太太升天的仙童仙女哩。”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说得活灵活现,越说越高兴,好像老太太真的已经在庆云环绕中冉冉地升入天堂,还在笑盈盈地向儿女们招手哩。铁云兴致上来了,笑问道:“老弟近况如何?不是说打算捐官吗?”“捐好了,捐了个候补道。”铁云笑道:“究竟卞大少爷手面大,一捐就是候补道,我该向你请安了。”“莫取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应酬席面上,甚至窑子里摆花酒,碰来碰去少不了都有候补道台,你若仅仅捐个知府、同知,相形之下,见人就得打躬请安,多寒碜,所以要捐就捐个候补道。”“那末准备指省候补吗?”“不,我一不想搜刮民脂民膏,二不等着官俸使用,傻瓜才去省里钻营拍马,等着督抚大员赏你一个差使。不捐官,我是无拘无束的卞子沐,捐了官也还是逍遥自在的卞德铭,北京,天津,上海,任我优哉游哉多好,家里还有几亩田,我才不想做官哩。”“啧啧啧,子沐真是想得开,我却还在作茧自缚,去北京总理衙门弄了个候补知府,干些杂差,实在乏味得很。老太太去世了,在家守孝两三年,正好让我冷静地想想,今后干些什么。”“初步有个打算吗?”“上次曾在京中和实君闲聊过,现在最划算的大买卖,莫如从办洋务中找出路,如果有机会联络洋人承办一条铁路,一座煤矿,那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了。”“私人引洋人办矿办路,恐怕是禁忌的罢,只要有人说一声:‘某某人引狼入室,干卖国的勾当’,不但事办不成,恐怕还会受人攻击。”铁云笑道:“我不会那么傻,我会做得妥妥贴贴,只要有督抚大老撑腰,就不怕人家闲话了。听说张南皮上了条陈,建议兴修芦汉铁路,如果承包到手,我会找洋人合作,洋人出钱,我出面,只怕到那时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洋人。”“不要紧,我在上海常见到马眉叔,他的洋人朋友多,都是公司大班,那时候请他介绍一下,我想是会答应的。”“有这一条路就好了,待我孝满了再进行。可是这漫长的二十七个月服孝时期,可把我闷坏了。”“这不正好在家里享受清福吗,这里有衡二太太,再把济南姨太太也接回来,左拥右抱,还嫌闷?大概是怕服丧期间不能自由自在去逛窑子了吧?”“这倒也不尽然,你不知道我现在的烦恼,不妨和你说说,帮我出个主意。”瞧见德铭瞅着他发愣,叹口气道:“你再也猜不出,我现在为衡氏扶正的事弄得进退两难,狼狈不堪。我已答应了若英,可是老太太生前坚决反对,大哥也不赞成,若英则等老太太的丧事办了,便又要催我发帖子请客,大开祠堂,让她祭祖,上族谱,正式以二房妻室的身份会见亲友。答应吧,违背了老太太的意愿,大哥也不乐意,不答应吧,怎么能过若英这一关?若是每天吵吵闹闹,哭哭啼啼,这日子怎么过?反正我夹在当中,总要得罪一边,而大哥是无论如何不能开罪的,对于若英,我又不忍心自食其言欺侮她,你教我怎么办?”德铭笑道:“这倒是个难题,不知道舅妈和大表哥为什么反对?”铁云说了如此这般,德铭笑道:“她们说的都有道理,你还不到鬓发皤白,何必年轻轻就把姨太太扶正,找个笼头套!”“这是什么意思?”“我讲一段历史给你听,你必定也记得。中唐有个宪宗皇帝李纯,年号元和,那个时代文风很盛,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刘禹锡都曾光芒四射,为百代师表。那宪宗在做皇太子时,以汾阳王的孙女郭氏为王妃,按理做了天子,郭妃名门之后,当然便是皇后了。不料就因为他是汾阳王之后,家门贵盛,宪宗很有顾忌,怕她做了皇后,倚仗门第威势,霸持中宫,不容他在后宫任意宠爱妃嫔,因此只将郭妃进为贵妃,终他在位的十五年中,不曾立为皇后。拿平民百姓家的话来说,李纯一生没有大老婆,只有一群小老婆,只有妾,没有妻,所以他才能在宫中尽情享乐,妃嫔小妾之间相安无事,可见李纯的策略颇有独到之处。二表哥,以古喻今,大老婆不能太能干,也不能太有威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听说衡二太太精明厉害得很,你可更得小心。”铁云鼓掌大笑道;“好一个卞子沐,使我大开茅塞,依你说,还是不将衡氏扶正的好?”“是这个意思,既不违背母志,又没有大老婆来管头管脚,大老婆若是一尊好好菩萨也就罢了,越是能干,越就是醋坛子,能干愈甚,醋味愈浓,那时定会管教得你走投无路,何如今日没笼头羁绊的快活?”铁云呵呵笑道:“就这么办吧,不过怎么向若英交代呢?你就好事做到底,也为我策划一番吧。”“这也不难。她不过是爱面子罢了,你就在别的地方让些步,譬如说,按照大太太的称呼服饰,将来若是有朝一日娶了继室夫人,不带到淮安来,淮安家中以她为大,总可以过得去了吧。”铁云皱眉道:“那就试试看吧,若英厉害得很,不见得就能对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