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又谈了一些上海情况,德铭道:“你知道眉叔是个洋务通,尤其熟悉日本和朝鲜情况。光绪八年,朝鲜与各国立约通商,后来又闹内乱,眉叔曾奉总署之命会同北洋水师丁军门(丁汝昌),三次去过朝鲜。最近他和我说,‘日本狼子野心,在朝鲜得寸进尺,妄想从我手中夺占朝鲜,几年来备战不遗余力,只要有个藉口,就可能发动战争。李中堂知己知彼,不愿意轻启战端,可是恐怕顶不住皇上和一些顽固大臣求战的压力,他们想通过战争教训日本,李中堂夹在当中,无能为力。’我问他什么时候会打起来,他说:‘日本侵朝迫不及待,倘若明年就打起来也极有可能。’听他的口气,我们不一定能取胜哩。”铁云疑惑道:“我们北洋海军竟会不敌小日本吗?”“眉叔这么说,大概总有道理吧,海军经费不是都挪去建了颐和园了吗?”铁云叹了口气道:“但望不要打起来吧,我还指望从洋务上大干一番哩,若是朝廷有了大变化,恐怕都成了泡影了。”二十九若英遇到一位青天大老爷刘母朱太夫人安葬之后,奔丧的亲友陆续散去,偌大的地藏寺巷刘宅又凄凄寂寂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悲思哀绪仍然幽幽地笼罩着庭前院后。没有了欢声笑语,也不闻度曲吟唱之声,整个家族还不曾从一场大丧中回过元气来。若英渴望早日明确自己的正室夫人身份,可是铁云在请示老母、大哥碰壁之后,并不曾和她谈起,若英心急催促,他总是含含糊糊,说:“急什么,慢慢再说。”当老太太突然逝去之后,若英悲伤之余,觉得没有了老人这一关,也许更省事了。丧事办完,碍于家中仍然浓浓郁郁的悲肃气氛,不好意思再催,铁云也乐得能拖则拖,图个眼前清静,于是相安无事。过了年,乃是光绪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岁在甲午,看看到了春三月间,家中哀伤气氛渐渐淡了下来,铁云和若英商量准备去济南将姨太太瑞韵接往镇江居住。当老太太去世后,本就应该通知瑞韵母子回家奔丧,无奈瑞韵当时已有九个月的身孕,即将临盆,上不得路,后来坐了月子,更不能动身了。天寒地冻,产后易受风寒,不宜出门,一直等到春回人间才决定去山东接眷
  若英听了,忍不住冷冷地发话道:“瑞韵妹子当然要接,你不回山东做事了,让她留在济南干吗?可是我的事你也该上劲一些,已经拖了半年,我可不耐烦了,把我的事办好了再走吧。”铁云知道推宕不过去了,只得硬硬头皮笑着道:“你是说的扶正的事吧?”“什么扶正不扶正,我本该就是正室太太的身份了,不过向大伙儿宣布一下罢了,这也要拖到这个时候?前些时为了丧事,我不催你,现在丧事早过了,能上济南接姨太太,就不能先花几天功夫为我明正一下妻室的身份,你说该不该?”“该该该!”铁云搔头摸耳,浑身冒汗,竭力设法挡回若英的要求,嘻嘻地推托道:“本朝丧礼,服丧期间不得宴会作乐,不得娶妻纳妾,为的是丧期不能举办喜事,以示不忘哀悼,为你明正身份,也是喜事,现在就办,不大妥当吧?”“胡扯!”若英发火道:“我嫁到你家来十六年了,是新娶吗?你本已答应得爽爽快快,现在忽然胡乱推诿,定是心里有鬼,是想变卦吗?”“不,不,我怎么会变卦,实在是有难处。”“什么难处?你说!”“实话告诉你,老太太故世前我就和她老人家,也和大哥提过了,无奈她们都不答应,我也无可奈何,所以拖到现在。”“她们为什么不答应?”铁云只得照实说了,若英咬咬嘴唇,遏住难言的愤怒,说道:“现在老太太已经不在了,没有老人家阻挡,还不好办?”“老太太人虽去世,遗言犹在,做儿子的若是违反,便是不孝,大哥不会答应的,何况他也不赞成。”“我们二房的事,何必要别人来管!”“长兄如父,我是从小受大哥的教导,至今不敢违拗。”若英含着一汪悲愤的泪水,怒道:“旁人的话我不管,只要求你照原来答应的话办,否则决不罢休!”铁云叹口气道:“若英,不要难为我了,我并非存心食言,实在是办不到。但是我仍然尽量尊重你,淮安这个家就你最大,你就是二太太,还用分什么妻和妾?”“不行!”若英叫道:“我要名正言顺的做妻室,做堂堂正正的二太太,不要不明不白的过日子。我要开祠堂,上族谱。穿蟒袍补褂,宴宾客,向亲友们正式宣告我是二房继室,不是偏房,是妻,不是妾,你一定要做到这一点。”“若英,我实在没法做到,请原谅我。”若英抹着眼泪道:“不原谅,决不原谅。你不要欺侮我娘家无人,大清臣民还有官府国法在。我已经再三思量过了,你既无情,我也无义,只能到县衙门告你,让合府官绅百姓都知道纵是妇人女子也不是好欺侮的,请官府作个评断,我哪一点够不上做正室夫人?那时你不要后悔。”铁云吓了一跳,慌忙打躬作揖道:“若英,求求你,别开玩笑,家中的事不可外传,你这一闹,我的脸面往哪里搁?大清朝立国二百余年,哪有老婆告丈夫的,岂不让人笑话死了!”“你伤透我的心了,还以为我开玩笑?你若怕人笑话,就依我的话办,劝大老爷别管二房的事,不就行了吗?”铁云无可奈何地叹气道:“若英,千万别火,先平平气,再商量商量。”“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若不依我,就只有公堂相见。”说罢悲悲切切地数说道:“早在开封初见,就知道你们男人迟早会变心,所以和你约法三章
  你自己摸摸良心,这三桩,你哪一桩做到了?第一桩分开住吧!已经被你骗到淮安来了;第二桩,嘉丽姐去世,仍然不给我明确妻室的身份;这第三桩不变心,当然也就不必提了。我母亲地下有知会伤心死的,我的苦命的妈妈啊!”若英的号哭声惊动了耿莲和孩子们,都进屋来探视,佛宝十二岁,大缙也有十岁了
  耿莲本已撺掇若英要求明确身份,这时瞧着屋里光景,明白了七八分,瞅着铁云笑道:“是二老爷惹恼了太太了吧?可不应该啊。”“不,没有的事。”铁云尴尬地说道
  佛宝知道父母闹别扭,便安慰母亲道:“妈妈,是爸爸欺侮你了吧?不要气,爸爸不好,可他平常待你很好的呀,你就原谅他吧。”又朝父亲眨眨眼,说道:“爸爸,你不看见妈妈正在气头上吗,你去书房思量思量,等一会给妈妈陪个罪吧。”铁云笑了,说道:“佛宝,你好好劝劝妈妈,我怎会欺侮你妈妈呢?耿莲,你也劝劝。”于是赶紧离开了屋子去找大哥商量
  若英知道铁云走了,搂着拂宝和大缙,向着耿莲啜泣道:“耿莲,他变心了呀!”铁云来到孟熊书房,说道:“大哥,若英的事不好办,刚才和我闹僵了,说要上衙门告我。”孟熊听了兄弟的叙述,不悦道:“妇道人家,怎可轻易出入公堂。为了妻妾名份的事竟然要把丈夫告到官里,笑话笑话,可见不是安分之辈,益发不能扶为正室。若她做了二房的大老婆,一定欺凌妯娌,虐待姨太太,而且动不动上公堂,把你闹得喘不过气来,这还了得!”“大哥,可是她真要闹到公堂上,家丑外扬,究竟叫人难堪。”孟熊沉吟道:“我猜她也不过是吓唬,未必真会去告。”“只怕她骑虎难下,闹假成真。”“不怕,万一她打官司,总要有人帮她写状子,或者代她出庭作‘报告’,关照幼云哥不要帮她,看她孤单单一个人能弄出什么名堂来。再则你不是要去济南接眷吗,且先稳住她,就说等你回来再商量,拖一天是一天,也许日子久了,她的气平了,狂妄念头打消了也未可知。”“那也只能这么办了。”铁云回到惜阴堂,若英已经哭停,正和耿莲说着话儿,铁云进了西屋,示意耿莲退下,耐心地哄劝道:“若英,不要性急,我能不为你着想?不过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办通,且等我去济南接了瑞韵回来再从长计议好吗?”若英冷笑道:“你别猫哭老鼠假慈悲了,定是去和大老爷商量过了,换个法儿哄我,你还当我是一般妇人,三哄两哄就没了主意?我问你,既然从济南回来就能想出个办法来,为什么现在就不能这样做?是怕大老爷阻挡,还是你自己受了别人的摆弄,变卦了,怕我正了名分管得你头疼,不自由自在了,是吗?你说啊,你说啊!你的眼睛不要眨,我看出来了,你心虚了,我一眼就看穿你了,必定两者都是,哼哼,一点不错,两者都是!”铁云慌忙摇手道:“不,不要胡猜,我哪会变卦,实在是母命犹在,大哥难违!”“不要掮出老太太来做挡箭牌,人都不在了,还能管得你许多?大哥的事,你现在说不通,从济南回来就说得通了,你说不通,我自己去问他,凭什么二房的事要他乱拿主张!”说罢便要冲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