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路南段在兄弟境内,本是义不容辞的事,无奈一个汉阳铁厂连年亏损,弄得我焦头烂额,外间指责纷纷,都说我张某人写文章还可以,办洋务不行,踌躇再三,竟不能卸掉这个包袱,连芦汉铁路也无心举办,准备推给夔帅独力承担,所以特地邀你来商量,不知老哥何以教我?’宣怀笑道:‘大帅放心,汉阳铁厂区区小事,就交给职道为大帅分忧就是了。’之洞向来规划宏伟,魄力甚大,在宣怀面前竟也显得矮了一截,不觉吃惊道:‘杏荪,你可曾弄清楚,这个铁厂亏损了大笔款子,你接办了,不是派几个司事的来管理就行了,首先得垫款一百万两偿清亏空,方才可以着手整顿,这个,你能做到吗?’‘能!’宣怀大笑道,‘为了大帅的知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不过一百万两银子!’‘好!有气魄!’之洞多年包袱一朝抛却,高兴极了,拍着炕几笑道,‘杏荪,一言为定,汉阳铁厂由你接办,亏空由你弥补,芦汉铁路的事我立刻与夔帅会衔出奏,由老哥督办。’宣怀离炕揖谢道:‘谢大帅提携。’‘哪里,哪里,你是在帮兄弟的忙哩。’之洞接着问道:‘不知阁下承建这条铁路,能借得动洋债吗?’宣怀笑道:‘借不动洋债,还能空着手到武汉来?职道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打算成立铁路总公司,已与比利时国银行界谈妥了,只要朝廷批准成立总公司,就与比国银行团接洽借款。’‘那好极了。说来好笑,昨天来了一个叫做刘鹗的候补知府,在总署当差,也是上谕中提到要求集股承建芦汉铁路的四名商人之一,却连银行作保也没有,空口说大话,恐怕不可靠,定是替不正派的洋人招揽洋股,断送国家权利。’‘大帅回绝了他吗?’‘这个人说不定和夔帅有些瓜葛,所以不想得罪,叫他过几天再来,你先用电报询问夔帅是否知道这个人,我再和夔帅商量怎么处置。’宣怀回到寓处,向天津直隶总督衙门发了电报,次日接到王文韶的回电,中间一段是:刘鹗办此,尤为可怪,予亦不知其人。鄙见,即使筹款,十得其五必系洋款居多
宣怀立即携了电报去见之洞,回来又发电报给文韶:香帅谓:许、刘皆纰缪,方、吕不知其人。岂有一无名望之人,能招千万巨款?闻俱是洋人所为,不特入股而已
张之洞料想广东许应锵等三人也都不是可靠的人,若要奏请授权盛宣怀、必须先将这四个人打发掉。他命文案拟了个电报给王文韶,打算命许应锵等三人来湖北,与刘鹗同去天津,请文韶考察揭破他们的欺诈行为之后,奏请朝廷处分。文韶何等乖巧,岂肯做这个恶人,当下复电之洞,说是这四个人不必赴津,请之洞就地考察,‘一经犀照,当毕露真形也。’之洞一时哪里查得出刘鹗联络洋人入股的证据,只得不了了之,派一个武巡捕去客店中答复铁云:‘芦汉铁路的事,日前盛杏荪观察来,说是借不动洋债,仅凭国内商股,凑不到那么多钱,只得作罢,阁下可以回去了。’铁云上过辕门之后,只觉香帅对他甚为冷淡,心中惴惴然不知是吉是凶,今天武巡捕的传话,忽如当头一下重锤,猛地把他敲闷了,挣扎了一会,才恢复了镇静,拱手道:‘多谢劳驾,请上复香帅,刘鹗便即离汉,不向香帅辞行了。’于是之洞命文案拟了奏稿,先叙许应锵、刘鹗等‘四商均不可靠’,然后保举盛宣怀督办芦汉铁路。皇上采纳了王文韶和张之洞会衔的奏折,批准成立铁路总公司,以盛宣怀为四品京卿,授为督办铁路总公司大臣,负责兴建芦汉铁路,(后来正式定名为京汉铁路)。两年之后又授权宣怀承办京汉、粤汉、及沪宁、苏浙、浦信、广九诸线铁路及其支线,盛宣怀成了中国的铁路大王,统揽了全国铁路、航运、电信,区区刘鹗怎能和宣怀相匹敌?可是铁云并不死心,立誓要干一番如春雷惊蛰般的大事业出来!三十三铁云又有新的宏图武汉之行失败,没有使铁云气馁。从汉口返回上海的太古轮船上,他默默凭栏眺望滔滔东去的长江水,沿岸停靠的一座座商务繁盛的码头,九江、安庆、芜湖、南京,一个个跃入他的眼帘,他也逐处上岸去浏览了一番。忽发奇想:长江上下游数千里,腹地辽阔,纵使芦汉铁路建成了,也只有汉口一地可通铁路,为什么不另辟蹊径在别处也筑一条与芦汉平行的铁路直达东南富庶的城市呢?在北方,除了北京,只有天津可以作为铁路起点,由天津向南,可以达安庆,也可以到南京,然而都只通过安徽,不如经山东穿越整个富庶的淮扬里下河地区以达镇江,这个打算当然也有私心,他是希望火车经过淮安家门口直至镇江原籍,为家乡造福。火车可由扬州用轮渡驳到南岸,将来如再从上海到南京筑一条沪宁铁路,镇江就更加兴旺繁荣了。他越想越得意,好似山穷水尽中豁然开朗,显出另一番天地。‘对!’他靠着栏杆,神采飞扬,几乎大声喊了出来:‘这条铁路就取名津镇铁路!跳出如来佛的掌心,无需再和盛宣怀呕气了。’他改变主意,在镇江码头上岸,踏勘未来的津镇铁路终点站的站址,仿佛上谕早已批下,款子也筹齐了,只等开工,这回没有人和他竞争了,也无需再找香帅,只要夔帅肯帮忙,事情就成了。铁云在镇江、扬州走亲访友,玩了不少日子,过了重阳才回到上海。船在十六铺码头停泊,铁云高高兴兴地上了岸,在英租界晋升栈开了房间,用客栈的德律风(电话)与老友汪康年通了电话。康年字穰卿,杭州人,光绪二十年恩科进士,与张謇同年,曾经做过张之洞的幕僚,现任内阁中书,是当时颇为活跃的维新派,比铁云小三岁,是在马建忠座中认识的。甲午战后,变法维新思潮蓬勃兴起,光绪二十一年八月,帝党翰林侍谈学士文廷式(字芸阁)在北京办了强学会,康有为和梁启超也在上海办了《强学报》,鼓吹变法图存,脚踩两头赶时髦的张之洞那时候正代刘坤一署理两江总督,也暗地里接济强学报的经费,以窥察风向。顽固的慈禧太后知道了维新派活动猖狂,赫然震怒,立即封闭了北京强学会,张之洞见风向不对,也赶紧下令封禁了上海的强学报,摇身一变,又站到太后一边了。于是维新人士由汪康年出面,于八月份创办了《时务报》,聘梁启超为主笔,租了四马路望平街一座三开间二层楼房为社址,时务报馆成了沪上维新派人士聚会之所
铁云知道康年正在馆中,挂上德律风,便雇了马车来到望平街,报馆不像衙门,无需通报,噔噔地直上二楼,喊了一声‘穰卿!’便有人在南屋里应声道:‘请进来!’铁云循声推开前楼房门,乃是一间中西合壁的客堂,两张大皮沙发旁边是几张太师椅,墙上悬挂了一些时人字画,康年正与两个朋友在谈话,见铁云进去,慌忙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先向两位朋友说道:‘丹徒刘铁云来了。’接着招呼道:‘铁云,等了你多日,怎么今天才到?来,我给你介绍两位朋友。’指着坐在沙发椅上一位四十多岁年纪,目光深邃,唇须浓厚,穿一身蓝绸长袍的人说道:‘这就是我的老年长,上一科状元公,翰林院修撰南通张季直(张謇)。’又指着旁边一位宽脸盘英气勃勃的年轻书生,介绍道:‘这一位是本报主笔新会梁卓如(梁启超,后来又号任公)。’铁云惊喜道:‘两位都是当今大名鼎鼎的人物,铁云景仰已久,不料今日一朝得见,幸会,幸会!’张謇微微欠一欠身,算是招呼过了,启超站起身来让坐,铁云赶紧在旁边太师椅上坐了,笑道:‘《时务报》上登载卓如的《变法通议》,我已在镇江拜读过了,文章气势磅礴,如排山倒海,一口气读完了,犹觉心潮澎湃,极受鼓舞,想不到卓如还这么年轻。’康年笑道:‘卓如虽然只有二十四岁,却是当今第一支笔。时务报靠他主持笔政,一定能吸引读者。’启超谦让道:‘我不过是后生小子,马前卒子罢了,状元公在此,才是天下第一支笔哩。’张謇笑道:‘哪里,哪里,科举文章怎能和政论文章相比?若要唤醒国人,立宪维新,非有卓如老弟这样呼风唤雨的文笔不可。’梁启超那时年轻,刚刚脱颖而出,还不如后来那么国内外知名,谦和地笑道:‘诸位前辈拿我取笑了。’铁云转向张謇道:‘我在京中听说状元公丁忧回籍,总须明年再回京师了吧。’‘不回京了。’张謇沉着地说道:‘回乡一年,远离官场,有了冷静思考的时间,觉得与其在朝从政,人微官轻,无益于世,不如在乡间踏踏实实办实业,办教育,还可稍稍裨益于国计民生。’康年插话道:‘季直兄正准备在南通办纱厂,这次到上海来就是考察上海棉纺工厂,定购纱锭,维新志士中舍官而独力创办实业,季直兄是当今第一人,将来史书上当会大书特书。’铁云肃然起敬道:‘状元公高瞻远瞩,令人钦佩。办实业确是振兴中华必由之道,我已厌倦于官场,今后也将在这方面致力。’‘哦?阁下也办工厂吗?’张謇很感兴趣地问道
‘不,我想承办铁路。’康年道:‘铁云,我收到你从镇江寄来的信,很惋惜你承办芦汉铁路的计划没有成功。’铁云叹口气道:‘斗不过盛杏荪啊,可是中国之大,要办的铁路很多,芦汉不成,还可办别的铁路。这次回京,我就准备向朝廷上条陈,请求承办从天津到镇江的津镇铁路,这一回一定有把握了。’张謇疑惑地瞅着铁云打量了一会,问道:‘承办铁路恐怕需要很多钱吧,不借洋债能行吗?’铁云在朋友面前不想隐瞒,说道:‘先把承办权拿到手,再想办法吧。’张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道:‘借洋债的事,只能国家出面,借债还钱,不伤国体,那是盛杏荪的拿手,你争不过他,还是脚踏实地自己办实业。我打算再办个通海垦牧公司,在南通海门一带广种棉花,那么纱厂的原料就有了,以后再办织布厂,榨油厂,银行,轮船公司,办一样,成一样,从种植棉花到纺纱、织布、运销,都不受制于人,还办学校,图书馆,培养人才,通海一带农民百姓都能受到实惠。我办实业是学习洋人科学技术和工业发达之长,补我愚昧落后之短,利用他们的经验为我所用,掉过头来再与他们竞争,抵制洋货,维护国本,和洋人对着干。如果引纳洋人入股办铁路,那就是为洋人所用,引狼入室,让他们的势力直入我国四面八方,控制我们的经济命脉,与兄弟办实业完全是两回事了。’启超也道:‘日本明治维新,一方面学习外国经验,兴办实业,另一方面把外国势力驱逐干净,真正做到了独立自主,所以国家强盛了。日本明治维新成功的经验,足可借镜。’铁云笑道:‘我看两条路都可走吧,兴办国内实业自是固本之策,但是见效慢,借洋人之力兴筑铁路,见效快,铁路办成了,铁路沿线也繁荣起来了,与办实业的精神是一致的,十年之后定可看得出哪一种办法更为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