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韶高兴地欣赏了一会,说道:‘难为刘鹗想得到。’稚夔乘机取出刘鹗兴建津镇铁路的禀帖,说道:‘刘铁云因老太爷事繁,不敢烦扰,特地托我送了来,想请老太爷给他转递给总署。’文韶踌躇道:‘刘鹗承办芦汉铁路惹下话柄,我不便再给他转递了。’稚夔恳求道:‘刘鹗做事莽撞了些,但是津镇铁路这个建议还是可取的,他再三求我转递,老太爷就给他一个面子吧,反正采纳不采纳让总理衙门去权衡。’文韶沉吟道:‘好吧,津镇铁路对沟通京津与东南联系,方便漕米运输和人员货物往来,很有好处,我是赞成的,明天就签转总署。至于由谁承办,恐怕轮不到刘鹗,让总署和军机处商量着决定吧。’这份禀帖到了总理衙门,经办的司官为了刘鹗名声不好,又愚昧糊涂,不明白津镇铁路如何有利,既不上奏,也没有批复。还是庆蕃在庆亲王奕劻面前为刘鹗开脱,说他思想敏锐,勇于任事,不过遭人之忌,何况津镇铁路若是建成,确可利国利民,何妨照转军机处。奕劻把建议书反复看了,觉得没有大碍,答应了转递。谁知军机处对刘鹗印象甚坏,将这份禀帖搁置下来,不批不办,不过铁云这份建议没有白写,朝廷后来采纳了他的意见,可惜承办的却不是刘鹗。隔了两年,也是冬十月的时候,上谕派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胡燏芬为津镇铁路督办,后将南方终点站改为南京浦口,向英德银团借款兴建,完成时已是清末民初了,是为津浦铁路
当时铁云久等朝廷批复,却如石沉大海,杳无下文。昏昏闷闷地进入光绪二十三年春间,忽一日,有两个高鼻子蓝眼睛洋人闯到半壁街刘宅来,敲开门,把一张名片塞到李贵手中,说道:‘请通报,英国福公司大班罗沙第先生拜访刘鹗先生。’院宇狭小,铁云早在上房中听见了,急忙掀帘出屋,笑嘻嘻地迎了上来,接过李贵手中名片,一面是洋文,一面是汉文,中间的姓名是:康门斗多·恩其罗·罗沙第。铁云在扬州学过英文,可惜大半还给了老师,只能几句简单的会话,当下操着洋泾浜英语和两个意大利人一一握手寒暄,才知那个有一部棕红色络腮大胡子的高个子便是盼望已久的罗沙第,另一名较为矮小的金黄色卷发青年名叫沙彪纳,是福公司的雇员,粗通汉语,兼作翻译
铁云将来客邀入东厢客厅,罗沙第忙不迭地先仔细观看室内各种字画陈设,一边看一边吹着口哨,末了翘起拇指,不住口地啧啧赞道:‘伟大,伟大的东方艺术!’铁云笑道:‘贵国马可·波罗先生几百年前就到中国来过了,中国人对意大利人很有好感!’‘是的,意大利人也喜欢中国。’罗沙第伸出毛葺葺的大手和铁云使劲地握了一下,说道:‘刘先生,交个朋友好吗?’‘好的,很荣幸有罗沙第先生这样的朋友,请坐吧。’随即敬上雪茄烟,说道:‘上海马眉叔先生常常提起罗沙第先生大名,恭候已久。’罗沙第吸燃了雪茄,开门见山道:‘听马先生说,刘先生对中国高层人士比较熟悉,是这样吗?’‘是这样。’铁云得意地说道:‘我熟悉的中国王公大臣很多,譬如说,天下闻名的李中堂,总理衙门的庆亲王,直隶总督王制台,河南巡抚刘中丞,还有其他许多大臣巡抚,因此办起事来比较方便,无论开采山西或者河南煤矿都能办到。’铁云说一位大官的名字,沙彪纳翻译一个,罗沙第扳着指头记一个,不住点头晃脑,表示赞赏。铁云说完了,罗沙第嘻开胡子拉揸的大嘴,大笑道:‘很好很好,能认得这些大人物,很有用处。本公司很想开采世界闻名的山西煤矿,也曾去太原和抚台先生谈过一次,希望先让福公司对山西煤矿进行一次勘查,然后商议划定哪些地方合作开发,可是抚台推给了商务局,商务局总办更是胆小怕事,谈不出个结果来,很糟糕!我们不能常往山西跑,所以需要有一个熟悉中国官场的人为我们办事,山西的事办成了,再去河南
哈哈,河南的事办成了,再去别的地方,中国很大,很大,有好多矿,太好了!刘先生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本公司决定聘请刘先生为福公司买办,愿意?’铁云笑道:‘只要信得过我,愿为效力。’‘很好!’罗沙第捻了一下大胡子,接下去道:‘将来我们准备在北京设立一个分公司,负责华北一带业务,就由刘先生作买办,中国雇员由你聘用
你不需要每天去公司办公,没有那个必要,有事时去过问一下就行了。每月薪俸三百元,完成一笔交易抽取佣金百分之一,譬如说本公司准备向山西投资一千万两银子,如果办成了,刘先生就可以得到十万两的佣金,介绍的生意愈多,佣金也愈多,明白吗?’‘我个人的报酬并不计较,只是中国官场情况,罗沙第先生大概也知道一些,一件事若要办成,少不得要花些钱给各方面送钱送物,叫做“孝敬”,这笔钱怎么开支?’沙彪纳翻译之后,罗沙第连连点头道:‘中国官场,我明白,我明白
刘先生花了钱,问我们要,只要事情办成。’‘好吧,我现在就可以陪你们去山西,不过这样一来,他们会把我看低了,以为我只是你们的伙计,说的话总是偏向你们的,他们怕吃亏,处处防我疑我,这事情就不好办了。现在中国对外风气开了,各省都想开矿造铁路,很需要外国的资金技术,山西省官员大概既想办矿,又怕上外国人的当,吃了亏。罗沙第先生可以利用他们的心理,暗示他们找我出面为山西开矿做中间人,和你们商谈,这样我既为福公司办事,又作为山西省的商务代表,谈起生意来岂不更顺利了吗?’沙彪纳翻译完了,罗沙第捻着大胡子哈哈笑道:‘刘先生真有本领,就照你的办法做吧。’一个月后,铁云接到山西商务局来信,说是:‘拟向英国福公司筹借洋债一千万两,开发省内煤矿,利息必须最低,章程必须妥善,烦请台端代为从中磋商,即希台端惠临太原,以便共同商酌,’云云
铁云欣然向瑞韵道:‘山西来信邀我去太原,这事就成了十之八九,以后我们的日子好过了,再不用为缺钱而犯愁了。’瑞韵笑道:‘老爷别太高兴早了,等去了山西回来再说吧,芦汉铁路的事不是中途变卦了吗?’铁云不悦道:‘这回是山西来信邀我去,和汉口之行不同,怎么会变卦?’瑞韵不敢再顶撞了,怯怯地笑道:‘我也只是说个玩话,老爷别当真
我正想上大栅栏瑞蚨祥添一件上等细毛皮统子做皮袍子,为了家中少钱不曾开口,老爷若是得了山西的钱,我也好沾光了。’铁云笑道:‘瑞韵,你也忒小心,做件皮袍子当一件大事,早就该和我说,还少这百把块钱?若等山西煤矿办成拿到佣金,还早哩,反正福公司每月有三百块钱送来,你先拿了花吧,进了我家的门,还能叫你委屈。’‘老爷,’瑞韵腼腆地冁然笑道:‘你那钱得来不易,平常你买古董舍不得花,就先拿去用吧。’铁云大笑道:‘买古董碑帖是花大钱的玩意儿,一件就是几百上千,若是尽我兴子买来玩,一年至少上万两,甚至二三万两。我已忍了几十年,一旦佣金拿到手,就像大河开了闸,一定买个痛快,享受一下舒畅的无拘无束的豪奢生活,哪在乎现在这几百块钱,你还是拿去做皮袍子吧。’瑞韵忽然恶心起来,酸水不断上泛,铁云道:‘怎么了?胃里不舒服吗?’瑞韵抿嘴皱眉道:‘大概又有了小冤家,已经恶心了好多天了。’铁云道:‘我给你诊个脉。’诊毕,大笑道:‘好啊,我们二房人丁兴旺,又要添小宝宝了。’瑞韵道:‘老爷常去外地,我一个人在家,平时犹可,若是临产时,千万陪着我,我骇怕。’铁云安慰道:‘不要紧,分娩总在秋天了,那时候我不出门就是了。’于是铁云陪了罗沙第和沙彪纳去山西,见了商务局总办候补道贾景仁、会办、候补知府方孝杰和抚台胡聘之。省里有煤无钱开采,福公司则有钱有技术,渴望占有山西煤矿的开采权,经过铁云沟通,一拍即合,省里放心,福公司满意。决定由省里成立一个晋东南矿务公司,具体经办借洋债开矿的事,由方孝杰负责。胡中丞见铁云能干,办事顾大局,尚能为山西省着想,是个办洋务的好手,索性借重他,委派为矿务公司会办
铁云既是福公司买办,又是山西省的官员,胡中丞将借洋债办矿的事全权委托给他,刘鹗长袖善舞,可算是神通广大的了。铁云从中撮合,先进行矿区勘察,花了半年时间,选定了晋东南潞州、泽州、沁州、平定州一大片地区为采煤范围
这中间,瑞韵产下一子,这时正是铁云十分得意的时候,以为可以依靠洋务起家,大展经纶了,便将孩子取名大经,是铁云的第五个儿子
然后铁云又两下太原与山西商务局官员商定由福公司贷款白银一千万两,总工程师由福公司委派,所采之煤由福公司优先承购,借款以九折实付,即是回扣一成,这一成回扣一百万两是洋大班罗沙第、詹美森和山西官员的好处,当然也包括铁云的那个十万两。为这一百万两回佣的分肥,双方相持不下,又磋商了好长时间,山西官员欲壑难填,以为煤是山西出的,这一百万两好处应全归山西所得,好不容易商妥山西官员和洋人各得五成,铁云的一成仍由洋人酬付。只要矿事办妥,这白花花的十万两银子就到了铁云手中,而这还仅仅是办洋务的第一桩好处,铁云得意极了,于是着手草拟章程,准备送回太原请胡中丞核定,但等奏报朝廷允可之后,福公司就可以大张旗鼓地进入山西开矿了
铁云因家中常有洋人来往,半壁街房屋狭窄,经友人赵子衡怂恿,迁居宣武门外椿树下三条胡同赵宅的余屋。子衡是云南昆明人,父亲赵光于同治年间做过刑部尚书
铁云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了,谁知他长时期和洋人来往,又频频出入太原官场,怎遮掩得过朝廷的耳目,正是螳螂捕蝉,黄雀早已窥伺在后,不知等着铁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三十五素琴之死隆冬时节,铁云正拟再次去太原呈递《山西矿务公司与英商福公司订办山西矿务章程》的定稿,忽然接到淮安家中发来的加急电报,那时候电报局不译电文,铁云不知家中出了什么急事,慌忙找出电码本翻译出来,乃是:三姐病重,速返,衡铁云惊慌地向瑞韵道:‘不好了,三姐病重了,我得马上动身回家,山西去不成了,让李贵代我去一趟吧。’于是喊李贵到上房来吩咐道:‘三姑太太病了,我要赶回家去,你代我去一趟太原吧。’李贵呲牙咧嘴,搔耳摸腮道:‘咱……咱和洋人合不来,也不会说洋话。’‘这次你一个人去,不和洋人照面。’‘见了抚台大人咱也不会敷衍,他若称咱“老哥”,咱该称他“老弟”吗?老爷可得教教咱。’傻瓜!你不用去见抚台。这里有一份矿务章程,你带了去送给那边矿务公司总办方老爷,前两回去太原,你不是去过那个衙门吗?”“去过。”李贵活跃起来了,说道:“那个方老爷挺和气,咱能和他说得来,反正交了章程就往回跑,北京家中没个大男人看门哩。”“不,你得在太原住几天,等抚台看过了章程,没有改动了,方老爷会写回信给你带回来。记住,必须带个书面回信,懂吗?”“明白了,咱也是老公事了,这个还不懂。”铁云随手写了一张给方孝杰的便笺,附上经罗沙第改定后的矿务章程,套上信封,封固了交给李贵,说道:“这封信千万不能丢了,路上不许喝酒,不许向人家提起老爷的姓名,更不能走漏山西煤矿的事,懂了吗?”“那咱装哑巴就是了。”“好啊!”铁云笑道:“你若能装哑巴就再好没有了。”然后又吩咐道:“现在先去给我雇一辆双套骡车,车夫和骡子都要身强力壮的,明天一早动身回淮安。”铁云悬念三姐的病,一路上惴惴不安,风吹草动都觉心惊肉跳。飓风卷尘,黄日昏昏,夜犬狂吠,乌鸦晨叫,无不骇然以为是不吉之兆,不知三姐怎样了。夜夜惊梦,一身冷汗,长大以后,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思念过三姐。平时远离三姐,已经习惯了,一旦忽接电报,才突然感到可能从此永远失去了三姐,回家时,再也见不到这位世上至亲至爱的胞姐了。他坐在车中,时时默忆幼时依依三姐膝下的情景,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任它没完没了的流淌,心凄凄而惆怅,意惘惘而神伤,这般忧思向谁诉说、惟有悄悄和泪吞下
这天驱车来到黄河北岸的齐河县城,天色已暗,不得渡河,便在旅店住了下来,一路风尘,倒头便睡。才朦胧间,忽听得门外人声喧哗,有人询问:“北京来客刘铁云先生住在店中吗?”店小二应道:“有,就在北屋东首那一间。”于是有人推门进来,喊道:“鹏鹏,鹏鹏,三姐来了,还不起来?”铁云急睁眼,果是三姐素琴,不觉又喜又惊,一跃而起道:“三姐,接到若英电报说你病重,可把我急坏了,披星戴月赶了回来,怎么您竟好了?”素琴坐下来道:“若英发电报时确是病得死去活来,后来忽然好了。所以急急一路迎了上来,怕你着急,我的脚都走疼了。”说罢不住抚摸小小的金莲
铁云诧异道:“姐姐怎么不坐马车。”素琴道:“马车半路坏了,又雇不到车,只得走了来,倒也爽快。你姐夫走得慢,还在河那边不曾过来。”“怎么,您和姐夫一起来的?你们俩和好了?”素琴笑道:“你还不知道,克家已经戒烟戒赌,改邪归正,老屋赎回来了,我这次回去就要搬回老屋去了。”铁云喜道:“想不到姐夫浪子回头,也是姐姐的福气。”这时忽听得门外有人惊呼:“不好了,河上有人掉进冰窟窿里了。”素琴大惊道:“不好,莫非克家掉进去了,我要去看看。”铁云劝道:“天寒风大,河冰结得厚厚地,车马都能过去,怎会把人掉下去,姐姐莫听他们胡说。”“不。”素琴站起身道:“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说罢往外就走
铁云急忙跟出店门,街上人们三三两两往河上跑去看救人。素琴行走如飞,一晃眼已出了城,赶到河上,只见有人正在冰窟窿边捞人,却捞不起来,铁云搀住三姐走近窟窿边,素琴急着要救克家,人多体重,窟窿边上的冰层渐渐裂了开来,铁云大喊:“三姐快逃,冰裂了!”谁知话音未落,素琴已经陷入了冰窟窿中,双手犹在乱抓。铁云急忙上前挽住姐姐的手往外拖拽,不料脚底下的冰面一块块地崩裂,他也掉进冰河中了
只觉浑身冰凉,不但不曾见到庄克家,三姐也不见了,他两手乱划着大喊道:“三姐,三姐!快抓住我!”手挥脚蹬,猛醒过来,却是一梦,犹觉神思惶惧,心头猛跳
铁云披衣剔亮了灯,用火柴点燃一支雪茄,慢悠悠地靠在床上吸着,默默地回忆梦境,不觉泪水又涌了上来,喃喃自语道:“难道三姐已经过去了吗?这是她在托梦吧?”想到三姐会从此长眠不起,不禁泪水迸流,幽幽泣道:“三姐,三姐,你等等鹏鹏,让我赶到家中为你祈福求寿。你不能走,你太苦了,千万不能走啊!”次日一早渡河,明知是梦,却想在河上寻找冰窟窿的痕迹,哪里能找得到?过了河,催促车夫挥鞭赶路,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这天上午终于进了淮安城,来到地藏寺巷家门口,虽然不见门上丧棚,料想三姐也只在旦夕之间了。匆匆吩咐门上家人取下行李,开销车钱,惶惶然飞步进大门,过轿厅,拐了弯,穿过长长的夹弄,来到最后一进树德堂前。忽见庭院中停了两顶轿子,轿夫在轿旁等候着,若英和耿莲扶了三姐摇摇晃晃地从上房出来,天色阴沉,而素琴面容惨白,瘦骨嶙峋,铁云眼花错乱,又疑身处梦中,迷迷糊糊,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素琴足前,抱住她的双腿号啕大哭道:“姐姐,你真的不等我了,不要走,今天无论如何不让你走。我愿求上苍损我的寿为姐姐添寿。姐姐,你太苦了,我要奉养你安度晚年,你不能走!”素琴乍见兄弟,且喜且悲,也许是姐弟心灵相通,那泪水竟也无端地流了下来,却被铁云抱住腿摇撼得头晕晕地,不知铁云在说什么。靠在若英身上,喃喃道:“好兄弟,你回来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若英感叹道:“二老爷,你怎么了?三姐不是好好的吗,你胡说些什么?”“别骗我,这是梦,我又在梦中了,一松手,三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