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依然涕泪迸流,大哭道“真的,你哭糊涂了。”若英笑道:“这哪是梦?克家死了,三姐支撑着一定要去坟前祭奠哩。”这一说,铁云越发号哭道:“果然是梦,克家真的死了,他是掉进冰窟窿里死的,姐姐不能出去,去了也会掉进冰窟窿里的。”一家人骇然吃惊,若英道:“铁云,你大概路上中了邪了,怎么胡说八道了,快起来,到我屋里躺一会,等三姐回来了再好好叙谈。”耿莲喝道:“二老爷快起来,你不是做梦,若不相信,掐掐自己的人中看疼不?”铁云果真听话,站起来掐了人中,竟觉得痛,拧拧耳朵也痛,又握住三姐的胳膊摇了两下,实实在在是个活人,不觉又哭又笑道:“谢天谢地,三姐还在!”忽觉一阵头晕,两眼漆黑,神志迷糊,竟然失去了知觉,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幸亏一名轿夫抢步上前托住了。若英吃了一惊,喊了两声不应,急忙摸摸铁云太阳穴,叹道:“二老爷病了,额角好烫,烧得不轻,定是路上焦急,又受了风寒,快抬回惜阴堂去请医生。”又向素琴道:“三姐,铁云人事不知,我只能留下来等医生,就由耿莲陪你去祭坟吧。”“我等一会去。”素琴拭泪道:“我不放心铁云的病。”素琴乘轿子来到惜阴堂,瞧着铁云睡下,刘泽去请来了医生,大哥孟熊也闻讯赶来探视了,医生诊了脉,说道:“贵府二老爷路上受了风寒,又赶路劳累,急火攻心,上焦阻塞,以致突然发病。幸亏素来体质强健,脉象尚属平稳,没有大碍。此刻昏迷,乃是疲劳过度,犹如琴弦,绷得过紧也会断裂的。服下清热安神开窍药,睡一二天,退去高烧,恢复疲劳,就会痊愈了。”于是素琴放下心,含了一汪泪水和耿莲去东门外庄家祖茔祭奠夫婿克家的墓塚。克家穷途潦倒,贫病而死,死前总算明白过来,写了一纸遗书留给素琴,忏悔一生荒唐,给她带来痛苦,求她宽恕,愿来生犬马报答。素琴心慈,究竟夫妻一场,暗暗地掉了几滴眼泪,托耿莲给她变卖些首饰去为克家办丧事。耿莲和二太太说了,若英立刻将首饰还给了三姑太太,说道:“铁云虽不在家,我却可以作得了主,首饰您留下,我另外拿出五百两银子来,差刘泽用您的名义去庄家资助丧事,您看可好?”素琴感激道:“好虽好,我却过意不去。”“克家是铁云的姐夫,亲戚之间理当相助,有什么不过意的。不过这件事也当让大老爷知道,听听他的意见,不能把他撇在一边。”耿莲去请大老爷到树德堂来,素琴默默啜泣,若英代说道:“大老爷,克家死了,临终前写了一纸遗书,表示忏悔,求三姐宽恕,您请看。”孟熊看了叹道:“克家早几年觉悟多好!”若英道:“三姐念他临终悔过,打算变卖首饰助他安葬。”孟熊叫道:“放着两个兄弟在,怎能动三姐的首饰?”“是啊,我也是这样说,所以刚才和三姐说了,准备拿出五百两银子为克家办丧事,当然只能一切从简,不过是买一口棺木,筑一座墓穴罢了,还请大老爷作主。”“很好,另外我再拿五百两银子出来,打发他剩下的那几个姨太太,资送她们回娘家去,庄家的事就算了结了。”素琴为了克家临死尚有悔过的意思,不觉勾起了初嫁时的往事,少年夫妻究竟也曾有过一段甜美的日子,此时不禁都涌上了心头,忘了恼恨,只有怜惜,悲伤哀叹,竟是病了。这一病,医药无效,饮食不进,一天天的沉重起来,若英急了,才发了一个加急电报催铁云赶速回家探视。昨天,刘泽料理完了克家棺木安葬,竖了墓碑,栽植了松柏
女儿文娟、文颖参加完葬礼,回来禀报母亲,素琴又默默地落了泪
女儿走了之后,她一夜哀思不能排解,今日早上命丫头请二太太过来,说要去克家墓上看看,无论若英怎么劝阻,素琴只是不听。又请来了大老爷,也劝不住,只得依了她,唤来了轿班,把轿子抬到树德堂前等候。素琴由丫头老妈子服侍了起床梳洗,换上素妆,究竟久病体虚,一阵阵的眩晕,哪里站立得稳?若英又劝她不要出门,素琴仍然不听,正被扶出屋来准备上轿,恰巧铁云赶到
素琴祭坟时伤感过甚,在墓前昏厥过去,耿莲急忙救醒,用轿子抬回家来,扶上床歇息。素琴念夫君之不幸,哀身世之孤苦,忧忧郁郁,病情愈发沉重
铁云睡到次日近午,方才醒来,伸伸懒腰,赛如无事一般,笑向若英道:“我好睏啊,眼皮像胶住了一般,糊里糊涂怎么竟睡不醒了。”若英叫道:“老天爷,你睡了一天一夜,把一家人都急坏了,你还若无其事。”摸模他的额角,喜道:“阿弥陀佛,总算退烧了,头晕吗?”“不晕,不晕!”铁云掀被起来道:“我又不曾生病,还要去看三姐哩
回来时好像见到她站在屋檐下,是怎么回事?难道眼花了,或许是做梦吧?”若英讲了原委,说道:“三姐从坟上回家,身体更不行了,刚才我去看过她了,你快去看看吧。”铁云一蹦下床,一边穿衣,叹道:“克家如此无情无义,到头来三姐还是这样顾惜他,心肠实在太慈了。”若英道:“这也难怪,是克家先忏悔了,三姐才宽恕了他,究竟夫妻一场啊。”铁云来到树德堂素琴屋中,说道:“三姐,我看您来了。”素琴瞅着铁云,挣扎着坐了起来,说道:“很好,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你的病好了吧?”“没事,你摸摸我的太阳穴。”铁云拿起姐姐的手,忽然惊叫道:“姐姐,你的手怎么冰凉冰凉?”“松手吧,别凉了你。”素琴缩回了手藏到被窝中,叹口气道:“兄弟,姐姐不行了,能见上一面,我很高兴。”“不,不,姐姐,你会好起来的,只要胸怀旷达一些,少忧伤,多欢乐,进了饮食,身体就会一天天复元了。”素琴吩咐丫头:“给二老爷端个凳子来,别站累了。”铁云道:“不要拿凳子,拿个小杌子来。”丫头端来一张矮凳,是下人们坐的,放到了床前踏板上,素琴道:“太矮了,坐着也累。”铁云坐下来试了一试,正可以伏在床沿上和姐姐说话,开心地笑道:“姐姐,还记得我小时候伏在你的膝上听你教我识字,教我唱儿歌吗?那时候大概还没有我现在坐着这么高,我坐在这里,仿佛又回到三十多年前在河南时的光景了。”素琴眸子里突然爆发了一刹那兴奋的神采,幸福的泪水在眼中滚呀滚地,朦胧中仿佛坐在她床边真的就是四五岁喃喃识字的小鹏鹏,她喘着气侧过身来说道:“鹏鹏,那时候是我一生中无忧无虑最最快活的时候,你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唐诗吗?”“记得!姐姐圈点过的那本《唐诗三百首》,我至今还保存得好好的,这是我藏书中最珍贵的本子了。”素琴头晕晕地合上一会眼,喘息了一会,又说道:“鹏鹏,你背几首唐诗给姐姐听。”铁云想了一下,说道:“唐诗三百首中,初学几首浅显的至今印象最深。”于是开始吟哦张祜的《何满子》“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素琴合目凝神,细细谛听,叹道:“这首《何满子》是选给你启蒙的,为的是诗中文字笔划简单易记,想不到你至今没有忘记。”铁云又吟诵了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吟罢,姐弟两人都已泪水盈眶。铁云道:“出门在外,每回吟咏此诗,便想到老母和三姐,姐姐教我爱我的手足之情至今未报,望姐姐早日恢复健康,做兄弟的陪了姐姐到北京、天津、上海各处走走玩玩,到各地名山大川畅览天下胜景,才可稍稍赎去我的一分内疚。”素琴唏嘘道:“我怕是没有这个福份了,老太爷、老太太在天上召我了哩。”说罢又流泪了
“姐姐,你干吗又伤心了,不要哭,不要哭,再听我背诵一首慷慨激昂的卢纶的《塞下曲》,于是继续吟哦道:‘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还未吟完,三姐却已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素琴醒过来后,悠悠地叹道:“鹏鹏,我梦见老太太了,我说老太太,你寂寞了,我来陪你吧。老太太说,克家不是回头了吗,还是住到庄家去吧,究竟是夫妻啊。”铁云愕然道:“姐姐百年之后,寿穴果真和克家做在一起吗?我怕他会欺侮你哩,还是和老太爷、老太太在一起吧。”素琴惨然道:“哪有出嫁了的女儿葬在娘家祖坟上的?鹏鹏,拜托你了,在我身后,在克家墓旁另外筑一座坟,那就是我的归宿地,只能这样
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会待我好的。”说着说着,涕泪交零,泣不成声
铁云猛地大哭道:“姐姐,不要提这些了,你才五十岁,还不老哩,好好养病吧。”素琴越来越虚弱,连汤药也很难咽下去了,现在惟一的乐趣是听铁云叙述往事,吟咏唐诗,到了第五天的傍晚,铁云背诵完了张继的《枫桥夜泊》,猛抬头,三姐毫无动静,神情异样,他赶忙摸了一下她的鼻息,全无感觉,素琴走完了痛苦的人生道路,在幼弟的安抚爱慰中凄然长逝了
孟熊与铁云遵照三姐遗志,在庄克家的墓旁另筑了一座新坟,立了碑石,将两坟用花岗石护栏围在一起,重新修了墓道、供桌,遍植素琴生前喜爱的翠竹,地藏寺巷家中则供奉了素琴的神主牌位,上写:三姐适庄之位胞弟梦熊梦鹏立庄家没有人了,素琴的牌位只能永远安放在娘家,那里有他的胞弟与他为伴,特别是最亲密的小鹏鹏
三十六铁云被告,刚毅即是《老残游记》中的刚弼办完了三姐的丧事,铁云惦念着山西煤矿的事,回淮安后,曾经接到瑞韵转来方孝杰的回音,说是所拟矿务章程,尚待中丞审定,此后久无音息,毕竟放心不下,于是匆匆返回北京,正赶上光绪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九八年)格外明媚醉人的春天
这个春天是大清朝兴衰存亡极其关键的春天,也是国难当头列强分割中国最为凶恶的春天,又是维新空气突然浓厚膨胀到了顶点,大清皇朝出现了复苏生机的春天。德国海军舰队强占了胶州湾(青岛)之后,于这一年的二月,强迫清廷订立了《胶澳租界条约》;三月,俄国海军袭据旅顺大连湾,迫使清政府订立关于租借旅大的《中俄条约》;四月,英人强租威海卫,国势危殆,朝不保夕,“瓜分支那”之说喧腾于世界。而列强侵略愈狠,民气愤张也愈甚,革命党人磨拳擦掌于海外,誓必推翻满清,维新党人则鼓吹不变法不能图存。康有为于上一年的十一月上书请求变法维新,这份奏疏是由维新人士山东道掌印监察御史宋伯鲁为他递入宫中的。伯鲁字孙钝,号芒田,陕西醴泉人,小铁云一岁,光绪十二年中的进士,是铁云的把兄弟,曾经屡次上疏条陈新政,成了皇上的亲信。康有为和梁启超又于今年春间成立了保国会,朝野人士踊跃参加,铁云正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北京。瑞韵告诉他,山西尚无消息,铁云叹道:“中国官场腐败,办事拖拉,无可救药,大概中丞又犹豫了吧,若是过两个月再无下文,只得再去太原走一趟了。”闰三月二十三日,宋伯鲁从毛庆蕃处知道铁云回京,特地来到椿树下三条胡同拜访,兴高采烈地说道:“铁云,你回乡数月,京师大变样了,皇上看了康南海的奏章,又被列强占我沿海港湾所激怒,昨天召见了康圣人,表示了变法维新的决心。哈哈,我们维新派可以扬眉吐气了。”铁云也兴奋地说道:“想不到维新局面这么快就打开了,不但国家有了转机,就是将来我办洋务也顺手多了,总不至于再有多大阻力了吧。”“那当然,皇上决心师法西人以振兴国事,正需要你这样的洋务人才哩。”铁云大笑道:“也许时来运来,我要交上好运了。”伯鲁笑道:“交了好运应当为维新运动出些力,明天保国会有一次聚会,康梁诸人都要发表演讲,那一天我坐了马车来邀你同去吧。”“好的,我一定去,以后凡是保国会的活动我都参加,我还要邀实君也去。”到了四月中旬,接到山西方孝杰来信,说是与福公司所订矿务章程已经抚台核准出奏了,大概不久即有佳音,铁云心中更是高兴。四月二十三日保国会又一次聚会于陶然亭,铁云、庆蕃都参加了,康有为慷慨激昂感激涕零地向全体会友宣告,皇上已在今天颁发了“定国是”的诏书,表达了变法维新的决心,于是梁启超意气奋发地用他那广东官话朗读了上谕: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朕维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国政毫无裨益。……用特明白宣示,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各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务求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启超读完了,忽然有人振臂高呼:“皇上万岁!”于是众人纷纷响应:“万岁,万万岁!”意气风烈,慷慨涕下
宋伯鲁是在大会开了之后才匆匆赶到的,散会之后,拉了铁云、庆蕃说道:“请二位同到舍间一叙,有事相商。”铁云搭了庆蕃的马车,随了伯鲁一同来到宋宅,伯鲁邀入书房坐了,仆人献了茶,退下去后,伯鲁方才郑重地说道:“铁云,山西胡中丞关于与英商订约开矿的奏折上来了,大概是前天递进宫中的。”“那好极了。”铁云大喜道:“皇上批了没有?”“批了,可是有人上了奏本把你告了。”“是谁?”铁云和庆蕃吃惊地问道
“是内阁中书邢邦彦和云南举人沈鋆章联名具呈,请都察院代奏。”“奇怪,和云南举人有什么相干?”庆蕃诧异道
“哦哦,我明白了。”铁云陡然觉得一股寒意从头到底凉澈了背脊,不禁叹道:“人心莫测啊,那个云南举人是我居停主人赵子衡的小同乡,考了两次进士不中,穷居京中,落拓无聊,常作子衡的座上客,也曾见过几面。我和子衡至交,言谈之间向来无所顾忌,酒后狂言,更是肆无忌惮,受聘福公司联络山西煤矿的事他们都知道。大概姓沈的穷极无聊,想告发我以求富贵,联合了邢邦彦上章检举,不知奏折中说些什么?”伯鲁道:“他们的禀帖虽然早已递由都察院代奏,院中知道我与铁云知交,都瞒了我,其实早就递进宫中,皇上也已批交军机处查办了,只为山西没有出奏上来,一直搁到现在。据军机上的朋友透露给我,禀呈写得很尖刻,大意是:‘近闻山西抚臣以千万金将潞安、泽州、沁州、平定等府州矿产,有典卖与意大利国,变名为洋债之议。闻所调之员,若知府方孝杰、刘鹗专门交通洋人,垄断矿利,图饱私囊,贻祸晋沂。刘鹗并自言,典借洋款,终不过朝廷受其累,我辈图饱溪壑而已。’铁云,你说过这样的话吗?”铁云涨红了脸,大怒道:“胡说,诬陷,造谣!我何尝说过那样的话?”伯鲁继续道:“禀帖最后还要求朝廷将你查拿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现在山西奏折上来了,军机处准备会同总署查明前禀一并办理。看来案子就要动了,听说此案落在军机大臣刚中堂(刚毅)手中,此人顽固得很,只怕他小题大做,揪住不放,所以邀请二位来,先递一个信,好作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