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云愤怒道:“我与刚相无冤无仇,不过为了振兴实业,富国裕民,堂堂正正的介绍洋商与山西抚台合作开矿,有什么贻祸山西的地方?难道眼睁睁让大好矿藏埋在地下,而百姓无衣无食,穷困不堪,坐视不理,才算是爱国爱民有利山西吗?凭什么告我?我不怕!让朝廷查办好了,哪怕闹到刑部去,我也绝不低头。”庆蕃汉道:“铁云不要气恼,冷静下来商量对策吧。现在朝廷中顽固愚昧的人居多,捕风捉影,混淆是非,教人寸步难行,否则变法维新也不会这么费力了。铁云吃亏的还是申请承办芦汉铁路,羊肉未吃着,惹了一身臊,被张南皮那‘均不可靠’四字考语定了终身,即使山西煤矿办成了,有利无弊,或是利多弊少,别人也会横加指责,以为他人可干的事情,惟有刘某人不能干,干了便是垄断矿利,便是图饱私囊,祸国害民。其实盛杏荪办洋务,拿的佣金不知其数,否则怎么有现在上千万两的家当?盛杏荪红得发紫,张南皮都有求于他,可是盛杏荪能做的,刘铁云却不能做,这是个无理可喻的朝廷,只能认吃亏,暂时不要再和洋人到山西去了,待风头过了,查办有了下文再说吧。”伯鲁道:“此案落在刚中堂手中,凶多吉少,前途很难说,只怕半途里再窜出什么冤家来,火上加油,把案子闹得更大了。铁云是否暂时去南边回避一下,以防不测。”铁云道:“不论怎么样,总不能因噎废食。福公司和山西方面开矿的事还是要办下去,我要有始有终,不能一走了之。”“铁云可以暂时留在京中。”庆蕃道:“一番心血,不能半途而废。好在此案最后必定交给总署查办,我在署中可以向王爷说明原委,刚相纵然严刻,总也得敷衍庆王爷的面子,当可大事化小。”铁云高兴道:“有托实君,我的后半生有无成就,便看此一遭了。”原来则毅字子良,满州镶蓝旗人,刑部笔帖式出身,只为叨了满族的光,又熟悉案例,以刑部员外郎参与审理浙江余杭县葛毕氏(小白菜)谋杀亲夫一案,受到慈禧太后的垂青,从此官运亨通,先升郎中,后放广东惠潮嘉道,仅仅六年就升了山西巡抚,光绪二十年人为军机大臣。上回张之洞关于芦汉铁路的奏折,提到“刘鹗等四商均不可靠”,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偏是这一回又有检举刘鹗的案子落到他的手中,便在军机堂发了狠道:“刘鹗这样的奸商,上一回宽纵了他,又勾结了洋人为非作歹,他经手办矿还能不贪利卖国?这回非要重办不可。”等到山西巡抚胡聘之的奏折上来,奏章中果有知府刘鹗的名字,证实邢邦彦与沈鋆章所奏不诬,于是将案子交给达拉密章京顾康民,吩咐将刘鹗从重严办。刚毅此时已是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在军机上颇有势力,首席军机大臣恭亲王已在四月初十日薨逝,继任的礼亲王庸庸碌碌,翁同龢也在皇上颁发了国是诏之后四天被太后罢了官,以削弱帝党的势力,另外两名大臣平常得很,所以刚毅一言可以使人上天,一言也可以使人入地,军机处中没有人能为铁云说话,前途确实岌岌可危
  《老残游记》写了两个酷吏,前一半写玉贤,是影射的毓贤,后一半写了刚弼,有人以为是影射刚毅,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刚毅并不曾在山东做过官,不过是“刚愎”两字的谐音罢了。说穿了,铁云后来下笔写到刚弼时,想到的原型确实就是刚毅,否则百家姓上没有姓刚的,何以选了刚弼这个满人的名字做书中的角色,实在是为开采山西煤矿,受了刚毅的打击太大,结下了冤仇,所以和他开了玩笑。而就刚毅日后在庚子之乱中昏聩误国的表现来看,仅仅写他是个打着清官旗号的酷吏,还是抬举了他
  顾康民奉了刚毅从严查办刘鹗的指示,大致看了一下邢邦彦等的检举禀帖和山西巡抚的奏折,便写了一张短简,唤侍候军机处的小听差——通称“苏拉”的,约请总理衙门司官来军机处商量,因为军机贵重,关防严密,向来是不到其他衙门商谈公事的,多数是咨函往来,偶事需要面商,则约请有关官员到军机处南屋茶水间面谈。苏拉才走了几步,顾康民忽然灵机一动,急忙开门把苏拉叫了回来,说道:“这件案子我还要再斟酌一下,不忙去。”于是定下心来把案卷细细推敲了一会,暗暗叫声“侥幸!到嘴的肥肉几乎断送了。”他想山西借债一千万两,实收九成,那余下的一百万两必有相当一部分进了刘鹗的荷包,少说也有二三十万,若是乘此机会敲他一下,对半分润,岂不就可到手十多万两银子,哈哈,可发了大财了,真是踏破钉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也不办公事了,提笔在手,铺纸在桌,却半天不落一字,脑中飞快地转动,调动了平日蓄积的拦路打劫、坐地分赃,偷梁换柱,落井下石种种贪污弄钱的本领,琢磨如何卡住刘鹗的脖子,把他发的洋财掏了出来。想定了,也到了傍晚换班的时候,夜班章京来接班了,他赶紧收拾文件,脚底擦油,出了东华门,去找一个在穷礼部当差的笔帖式满人长顺,教他如此如此,事成当致酬一百银元。长顺嗜赌,家中吃尽当光,正逢山穷水尽的时候,忽来一笔横财,一口答应了下来,当夜就到椿树下三条胡同来叩开刘鹗家的大门
  铁云见李贵递进来一张名帖,上书:礼部笔帖式长顺,知道是个满人,却不认得
  正在沉吟,那人却已贼头狗脑地闯进书房来,拱手道:“铁翁请了,小弟有一桩要紧的事,特来为阁下报信。”铁云见那人猥琐短小,淡眉细眼,小眼珠子却十分灵活,一身袍褂已是油光闪闪的了,不觉诧异道:“刘某不曾与足下见过面,不知有什么事见教?”长顺又鬼鬼祟祟道:“请贵管家回避,以便奉告。”铁云皱了皱眉,挥手道:“李贵,下去关紧门户,非是熟人,莫放进来。”然后用命令的口气向长顺道:“有话就快说吧。”长顺老脸厚皮惯了,讪讪地自己坐了下来,说道:“铁翁是在经办山西煤矿的事吧?”“这个关你什么事?”铁云瞪眼道
  “有人把你告了,皇上都批下来了。”“我知道。”“刚中堂准备将阁下狠狠严办,铁翁未必便知道了吧?”“你怎么知道的?”“有个关心铁翁的好心肠人,特地透露给我,要我给阁下透个信,早作准备。”“刚中堂准备怎么样?”“那也无非是革职,流放,抄家吧。”“哼,让他办吧,我刘某人没有错处,不怕!”“嘿嘿,铁翁,话不是这样说。刚中堂一言如鼎,他若定了你的处分,皇上都不会驳回的,那时再没法救了。我那位朋友很热心,他久已景仰铁翁,愿和你交个朋友,只要你开个口,他就替你去活动,绝不致于弄到流放、抄家的地步,弄得好,还能保住官,照样替洋人办事。”“呵呵,天下有这样的好人?大概是想要些好处,在我的身上打主意吧。”“啊啊,天地良心,我那朋友是个正人君子,分文不取,在下更是白给你跑腿,只是前途牵涉了军机、总署和山西不少大小官员,多少都得点缀,这就看你的意思了。”“你爽快说吧,要多少钱才能销案?”长顺伸出三个指头晃了两下,铁云道:“三万?”“不,是三十万!”铁云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吃素的,是想大大敲我一记,哼,三十万,做梦!”长顺落价也快,“那就二十万吧,不行?爽快,十五万,也不行?那就十万,再不能少了。”铁云终于怒气勃发,拍案道:“鼠辈胆敢戏弄老子,给我滚!”“唷唷唷,有话好说,怎么开口伤人,你别后悔!”“滚!”铁云气极了,喊道:“李贵,把他撵走!”李贵倏地站到面前,捋起袖子,像拧小鸡似的抓住长顺往外就拽,骂道:“小子胆敢戏弄咱老爷,下回再来,可得把你下了油锅煎煎炸炸喂狗吃!”长顺一路嘶叫咒骂,连滚带爬地被推出了大门,然后又对着门内大骂道:“刘铁云,不识好歹,老子要你好看!”长顺匆匆赶到顾康民家中,说道如此这般,康民送了十两银子给他,说道:“不能叫你白跑。刘铁云不知天高地厚,我自会对付他。”次日,康民到了军机处,命苏拉约了总署专管矿务的司官赵仰尧进宫面谈,将山西奏折和邢、沈二人的禀帖交给了他,说道:“贵衙知府刘铁云自从上次蒙蔽朝廷,意图勾结洋人承办芦汉铁路被识破之后,不思悔改,又做了洋人的爪牙,典卖山西多处矿山,罪大恶极,完完全全是个汉奸了,皇上十分震怒,将此案批交军机会同贵衙查办。奉刚中堂之命,对于汉奸非从重严办不可,所以请老兄过来当面商酌。”仰尧是进士出身,以工部郎中调充总署章京,一向处事稳重,听了康民的话,便将两份公文仔细看了一遍,合上卷页,说道:“我看此案关键在于山西是否曾将潞泽等州矿山典押与洋人,从山西抚臣奏折所附矿务章程看来,并无此事,不过是地方官府借洋债办矿,这是朝廷允许的,况且经过山西抚台点头,看不出刘鹗该受处分的地方。”康民连连摇头道:“仰尧兄,汉奸刘鹗与洋人关系密切,不得好处,怎肯替他们卖力,得了好处岂无卖国祸民的勾当,这都要细细的查访,不能遽下结论。这份案卷有劳阁下带回查办,刘鹗这个人不能再让他经手山西的矿务了,要立即撤销那个山西矿务公司,仍由商务局承办,这是一;其次刘鹗品德卑劣,不能再在朝廷做官,应该马上革去他的知府,这是二;再则,他受了洋人的贿赂,那些好处都该涓滴归公,所以应该抄家,没收他的财产,这是三;最后,此人留在世间,终是个卖国害民的祸根,朝廷有好生之德,姑免他一死,流放军台效力是必不可少的。兄弟这些话不是个人之见,是体会了刚中堂的意思,将来我们两家会衔出奏时,是否就照兄弟刚才讲的四条上奏,请老兄转禀庆王爷定夺。”说罢拱手送客
  仰尧挟了卷宗气鼓鼓地出了东华门,暗暗嘀咕:“既说是商量,哪有只凭一家之言,未经查办,就定下了处分意见的,也未免太小看总署了。”于是回总署去禀见庆亲王奕劻
  三十七群魔乱舞,遭殃的是刘鹗奕劻是远支宗室,虽是奕字辈,下一个字却不是道光皇帝旻宁一脉的从言字旁,如奕詝,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