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劻见衙中无事,于是整衣肃冠,打道回府。那时总理大臣兼职的多,无事不登衙门,王爷既走,司官亦三三两两的或在衙中会食,或者回家吃饭。庆蕃邀铁云去便宜坊楼上单间雅座,点了几个菜,和铁云谈了刚才禀见王爷的情况,说道:“不料邢邦彦和那个姓沈的胡乱一奏,竟对你影响如此之大
听王爷的口气,虽不致于全照军机上的意见,恐怕也少不了得受些处分,以敷衍军机的面子。”铁云叹道:“我想刚中堂总不能只手遮天,把我流放戍边,至于革去知府,不伤脾胃,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不服的是同样办洋务,盛杏荪借洋债发大财,无人过问,我则八字没有一撇就挨了一下闷棍,恨不得再踏上一脚,送我归天,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这都是我不好,劝你办洋务,弄出这些麻烦来。”“不,办洋务救国是我的宿愿,今后决不泄气,还要再办下去。”“铁云,事情又有变化,不容你再办下去了。今天王爷说,他不放心山西向洋人直接借债,怕叫国家吃亏,打算把这件事调上来由总署自己掌管,叫中外双方都到北京来,在总署监督下进行谈判,这可是厉害的一招。”“哈哈,王爷也想直接插手捞一票吧。可是这样一来,我那笔康密新(佣金)就飞走了。”“大概是这样吧,无论军机或是总署,都想在你的身上打主意,你只能暂时委屈一下,免得遭他们的忌。”铁云俯首沉思了一会,笑道:“不要紧,王爷总不致于叫冯允中直接向洋人伸手要钱,既失国体,又会被人抓住把柄,他必定需要人替他中间牵线,福公司若是被总署留难,阻挠合同签订,也会来求我设法,我替他们撮合成功了,福公司决不会少给我一文钱。”庆蕃笑道:“你真是个财迷,自己的前途都危乎其危了,还在盘算这几个康密新。”铁云大笑道:“怎不要盘算,后半辈子享福全靠它哩。”过了几天,冯允中秉承奕劻之意,拟了一份关于内阁中书邢邦彦与云南举人沈鋆章所诉山西擅自典借洋债办矿的处分意见,一是查明所诉山西省将潞、泽等府州矿山典与洋人等事均属言之过甚,并无其事;二是将刘鹗、方孝杰所立山西矿务公司名目一律删除,统归山西商务局承办,饰令该局派员来京与洋商罗沙第在总署修改章程,以杜流弊
至于对刘鹗的处分,奏稿上一字不提,索性让军机处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何必为了刘鹗而和掌握中枢大权的军机处闹对立,这是奕劻会做官处
总署的奏稿送到军机处,已是五月初了,顾康民把案卷送到军机堂给刚毅批阅,说道:“刚中堂,刘鹗典卖山西矿产一案,总署查明回复来了,可是滑头得很,只提撤销刘鹗他们办的公司,却不提给他们什么处分。”刚毅瞪眼道:“庆老大就是这么个人,你还不知道?他们不写更好,随便我们写就是了。”他把案卷大致翻了一下,说道:“康民,你记下来,拟个处分意见:‘刘鹗、方孝杰擅自典卖矿产,均着革职;刘鹗是汉奸,罪魁祸首,遣往军台戍边;山西抚臣胡聘之用人不当,御下失察,着革职留任。’记下了吗?”“记下了,我这就去拟稿。”顾康民刚要退往军机章京办事的南屋,不料旁边一位军机大臣喊道:“且慢,是刘鹗的案子吗?”此人乃是原北洋大臣王文韶,正和首席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坐在炕沿上闲谈,他是五月初六日刚从天津调进京来,听到刘鹗的名字,生怕与己有关,急忙问了一声,谁知这一问竟救了刘鹗。当下刚毅道:“不错,正是刘鹗,当初芦汉铁路的那份奏折正是夔翁与南皮联名揭破了刘鹗的面目,这一起典卖山西煤矿的案卷,你也过个目吧。”文韶过来大致看了一下,知道与己无关,先放了心,可是觉得对刘鹗的流放处分太重了,既然查明不曾典卖,应该无罪。他是一向以圆滑出了名的,但也不全然如此,有时也会骨鲠在喉,忍不住要和人争一争。他上次得了刘鹗的好处,更想替他辩护几句,却又要避嫌疑,新来乍到,不愿得罪刚毅,于是佯笑道:“刚中堂的处分意见甚好,刘鹗是闹得太不像话了。”“是啊,是啊,这种人就该狠狠教训才是。”文韶装作沉吟着翻动了一会案卷,忽然惊呼道:“不好!这份矿务章程是山西抚臣胡聘之递上来的,下属刘鹗若是罪名大了,胡聘之势必也须加重处分,那就不是革职留任所能了事的了,果真这样,恐怕太委屈了胡某人了,因为他并没有将山西矿产典卖与洋人。”刚毅愕然道:“我倒不曾想到这一点。”领班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也听到了,胡聘之做了晋抚之后,逢年过节孝敬甚是恭谨,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便过来拿起总署的奏稿看了一下,说道:“既然查明胡聘之与刘鹗等人不曾典卖山西矿山,处分就不必太重,我看把刘、方二人革职,胡抚革职留任,明令刘鹗不得再过问山西矿务的事就可以了。”世铎的威信虽不如恭亲王,究竟也是首席大臣,他的话,如果没有大的出入,是应该尊重的,何况刚毅自己也受过胡聘之的孝敬。于是转过脸对顾康民道:“听见了没有?就按王爷的话,参照总署的意思去办吧。”军机对山西借洋债办矿一案的查处意见,递到养心殿御案前,皇上无可无不可,朱批“依议。”谕旨分别下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和山西抚衙,煌煌明谕,严厉申斥山西巡抚办事不当,撤销山西矿务公司,所有借债办矿之事,改由山西商务局承办,与英商福公司在总署监督下进行谈判签约,知府刘鹗、方孝杰革职,巡抚胡聘之革职留任,(胡聘之后来又因其他事情得罪,于第二年八月罢了官),不许刘鹗再过问山西矿事
庆亲王见谕旨下来十分高兴,总署办理外交,是个清水衙门,不如军机大臣可以受贿卖官,门庭若市。王爷开支浩大,入不敷出,虽想找机会大捞一把,弥补亏空,毕竟所入有限。既然谕旨下来,山西采矿之事由总署督办,他的财路来了。于是将冯允中唤进签押房,说道:“关于山西借债开矿一案,谕旨已下,你拿给刘鹗去看看,他是个革员,叫他不必到衙门画卯了
不过此人与洋人关系密切,还有用得着的地方,不要得罪了他。”允中心领神会道:“是,卑职明白。此番谕旨下到山西,省里商务局不久便会派人上北京来请示如何与洋商重开谈判,卑职准备给他一个‘拖’字,谈判不停,只是不给批准,叫作:‘不停,不办,不准。’等到他们急了,自会乖乖地上钩来。那时他们自会找刘鹗出面来搭桥,事情就成了。”奕劻在心腹面前无话不谈,不似王爷,却像是算盘精明的掌柜。他摇了摇头说道:“啧啧啧,不行,不行,虽说你跟了我这些年,还有些地方不曾到家,‘不停,不办,不准’虽也是取胜之道,对这个案子却不适用。刘鹗已经给他们拟了一份章程了,如果依然照那几条老章程办,怎能拖到他们不耐烦肯拿钱出来孝敬?非吓唬他们一下不可,叫做‘只拉弓,不放箭!’这是做官的秘诀。你从章程中挑剔一个题目,做做文章,弄得他们欲罢不能,就非求我们不可了。”允中思索了一下,笑道:“王爷,有了,原章程不是把采矿范围规定为四处州府吗,不妨说是开采地面太大了,朝中有人反对,得收缩一些,减掉一二个州,洋人就非跳脚不可了。”“好吧。”奕劻点点头道:“你就瞧着办吧。”说完了,允中刚欲离去,奕劻叫住了他,命他附耳过来,摇晃着三个指头,低低吩咐了几句,最后说道:“好好地办,会有你的好处!”允中感激涕零地打千道:“谢王爷恩典。”允中出了王爷的签押房,因他常为奕劻办理见不得人的机密要事,独用一间小小的厢房,他命听差将铁云邀来屋中坐下,说道:“关于查办山西矿务的事,阁下大概已经得悉了吧,王爷为你的事,和军机处一再磋商,总算从轻处分,今天谕旨下来,请你过目吧。”铁云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两遍,交还给允中,冷笑道:“多谢王爷厚爱,兄弟近年无缘无故成了众矢之的,本已不想做官了,革了职最好,请代我转向王爷禀辞吧。”允中道:“老哥的委屈,署中同仁谁不为你不平,暂且回家休养一下,没事常到署中来叙叙,日后王爷少不得还有借重的地方哩。”铁云笑了一笑说道:“王爷这条路我是不会断的。”“那就好,那就好。”允中连忙笑道:“老哥今后若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尽管吩咐,无不照办。”铁云心照不宣,拱手告别。然后去见庆蕃,两人在廊下谈了一会,庆蕃劝慰道:“此番刚相欲置你于死地,听稚夔说,是他家老爷子恰巧进了军机,才略施小计把这件事扳了过来,险得很啦。虽然罢了官,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是啊,我猜想也是夔帅帮的忙,过几天到喜鹊胡同去面谢。”庆蕃又笑道:“铁云,我的驿马星动了,夔帅临去军机前放了个起身炮,和庆王爷联名保举我升了郎中,外放江南制造总局会办,过几天办了交代就要去上海赴任了。”铁云拱手笑道:“大喜大喜,我倒了楣,你却交了运了,江南制造总局是北洋管辖的地盘,局面大,一年开销多,是个美差。想不到梁卓如进了京,你却离开了。改一天我约了卓如、芝田他们来为你饯行。”不几天,庆蕃携眷去天津登轮南下,幸亏维新人士云集都下,铁云倒也不感寂寞
自四月至八月,皇上载怡接连下了一百多道变法维新的诏书,罢去李鸿章的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命康有为进入总署办事,控制了这个被顽固的王公大臣盘踞的统揽外交大权的衙门,梁启超奉旨办理译书局,为维新事业开拓眼界,奠定基础。又命维新派谭嗣同、杨锐等四人进了军机处为军机章京,皇上亲自以一只黄匣封了一道朱谕授给四人,上面写道:“望卿等赞襄新政,无得瞻顾,凡有奏折,皆经四卿阅览,凡有上谕,皆经四卿属草。”实际上夺了军机大臣的权。宋伯鲁胆大激进,上过多次推行新政的条陈,弹劾礼部尚书许应骙阻挠新政,应骙立即罢官。伯鲁又上奏疏,论太后庇护旧臣,妨碍新政推行。维新志士如醉如狂,维新空气如火如荼,都以为可以指望皇上振兴清室,复兴中华
铁云估计山西抚台接到谕旨,商务局官员即将来京,便去京中福公司办事处会晤了罗沙第,不提他被革职的事,只说山西抚台的奏折已经到京,还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审批,总是会批准的,不过中国官场处处都得花钱,山西的官员已经得了回扣,中央朝廷分文未得,可能会有留难
罗沙第因为福公司董事会批评他开采山西煤矿办事迟缓,一心急于求成,当下爽快地说道:“刘先生,帮帮忙,赶快些吧,要花钱,行!可以奉送福公司的股票,不但可以在股票市场上卖出,还可以年年分红利,比银子还值钱,不过不知道他们开口要多少?”“他们开价不会少,我可以替你还价,以王爷的身份,总须十万两银子,面子上才能过得去。”罗沙第抚摸着络腮胡子沉吟,似乎嫌多一些,铁云道:“虽然花钱多了一些,可是事情能够很快办好,早几天开采,这笔钱就赚回来了,况且董事会也会因此嘉奖你。”罗沙第掉了一下烟斗说道:“十万就十万吧,不过要快!”当天晚上铁云就到冯允中的家中拜访,说道:“同寅旧交,凡事不必绕弯子了,福公司急需早日开采煤矿,王爷则需钱用,不用等商务局来了人旷时费日的谈判了,请老兄开个价,早早地决定了吧。”允中笑了一笑说道:“老哥快人快事,我也不必瞒你了,王爷关照下来,是要这个数。”说罢伸出三个指头晃了两下。铁云笑了,想道:“又是三个指头!”于是故意问道:“是三万吧?”“不,是三十万!”铁云忍不住哈哈笑了,哪有这么巧的事!于是一个代表王爷,一个代表洋东家,讨价还价,一个落到十五万,一个只肯出相当于十万两银子的福公司英镑股票,允中答应向王爷禀报。奕虽然没有如愿,十万之数也不小了,况且还是英镑股票,比银子还吃香,又有红利可得,何乐而不为?于是高兴地说道:“行吧,就是十万!不过山西的人来了,还得走个过堂,到总署来照个面,那章程,拣那无关紧要的地方修改几处,懂了吗?”“王爷放心,卑职会把这件事办得妥妥帖帖,滴水不漏的。”罗沙第拿到了山西煤矿的开采权,十分感激刘鹗,十万两佣金照付,每月薪俸三百元也依然照发,铁云的生活开始富裕起来,渐渐买起了古懂碑帖,甚至又讨了一房小妾——年方十七岁的王氏,名叫楚楚不料京中风云突变,朝中顽固派对于皇上重用康梁一党,变法维新,剥夺他们的执政大权,忍无可忍,纷纷哭诉于慈禧太后面前,终于在八月初六日早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宫廷政变——后称“戊戌政变”。这天早晨五点半钟,皇上来到中和殿,阅读礼部草拟的秋祭社稷坛的祭文,刚出殿,就有侍卫太监和北洋大臣荣禄的卫兵一队,说是:“奉太后命,请皇上去瀛台。”于是不容载怡挣扎,将他押到西苑四面环水仅有板桥可通的瀛台,从此被软禁了。当天清晨,先从太监常去的茶店中传出皇上将要拥兵包围颐和园谋害太后的消息,不半日,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上至朝廷士大夫,下至市井平民,无不深信不疑,后人遂以为这次政变全由皇上载怡过失所致,其实是上了后党宣传的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