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钟光景,宋伯鲁忽然来到铁云寓处,急命李贵闩上了大门,神色仓皇地闯入铁云书房,喊道:“铁云,大事不好了,你还逍遥自在地临帖。”铁云放下笔,愕然道:“我的案子不是了却了吗?”伯鲁跺足道:“朝廷大事坏了,太后重新垂帘听政,皇上安危不知消息
  今晨太后在养心殿召见宗室诸王和御前、军机全堂,后来下了三道诏旨,一是再度垂帘听政,二是捉拿康梁,三是将我革职。我得罪了太后和许多大臣,他们不会放过我,定然还有后旨,所以先到你这里躲一躲,今晚就去天津转往上海。”铁云执了伯鲁的手道:“想不到大事坏到这个地步,可悲可叹!我现在只是个平民百姓了,又不曾出头露面,老顽固们一时不会注意到我,你安心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就设法护送你去天津。”伯鲁道:“你不要送了,怕把你也牵连进去。”铁云笑道:“不要紧,山人自有锦囊妙计,我去把福公司的意大利人沙彪纳君约了来,让他掩护你上车,如今中国人见了洋人都卑恭屈膝骇怕得很,和他一块儿走,万无一失。”伯鲁拱手道:“老兄是个热心人,想得周到!”铁云当即写了给沙彪纳的信,吩咐李贵送到福公司去,当面讨了回音,便去买两张当天去天津的火车票,顺便打听一下外边的消息。近午时分,李贵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拿出两张下午三点去天津的火车票,说是沙先生答应下午两点过来陪宋先生去天津,伯鲁放下了心,说道:“这位洋人倒还是讲义气的。”铁云又问外边消息,李贵道:“我先到康先生的住处,没有什么动静,听说早两天就出京了。又赶到梁先生住处,邻居们正在纷纷议论:‘好险哪,梁先生是今天上午才乘火车走的,步军营来迟了一步,没有抓到人。’”铁云道:“阿弥陀佛,总算他们脱险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李贵又道:“听说军机上谭先生、杨先生四个人都被抓走了,还抓了好多人,都关在刑部大牢里。”伯鲁叹息道:“复生(谭嗣同)他们危险了。”李贵道:“街上茶馆里的传说多得很,有说是皇上已被康先生进了毒药害死了,所以才要抓他,有人说这个消息靠不住。还有人说谭先生今天一早进宫,听说皇上被囚禁了,赶紧回身出宫,找了大刀王五爷,打算带领一帮英雄好汉冲进宫去迎回皇上复辟,可是一时候聚不齐许多人。五爷劝谭爷快逃,可以保护他走,谭爷不听,还有些洋人也答应保护他出走,他也不从
  他说一场变法必须有人流了血,才能震动人心,挽救国家
  就这样坐在家里等着被逮走了,谭爷可是条硬汉!”伯鲁唏嘘道:“是啊,复生是维新党中铮铮铁汉,颇有宰相之才,可惜生不逢时,太可惜了。”午后沙彪纳来铁云处护送伯鲁离京去津,伯鲁安然转赴上海英租界,托庇英国领事的保护,直至光绪二十八年回到陕西醴泉原籍
  谭嗣同等六君子壮烈牺牲,一大批维新官员被革职充军,那位善于见风转舵的湖广总督张之洞,当初看到皇上锐意改革,也赶浪头逢迎,赞助强学会,保荐维新党人,梁启超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都出自他的门下。及至戊戌政变,之洞又摇身一变,落井下石,电请太后重惩维新党人,晚清官场风气可想而知
  戊戌政变的大动乱过去了,康梁远走海外,继续进行保皇活动,鼓吹君主立宪,保皇上而不保太后,常与志在推翻满清的革命党人打笔墨官司
  慈禧骇怕革命党,更痛恨维新党,可是鞭长莫及,无可如何,只能于后来起用李鸿章做两广总督时,授意他在海内外悬赏捉拿康梁,抓不到就掘他们的祖坟,李鸿章没有奉命,爱新觉罗氏的朝廷却一天天走向坟墓了
  三十八无意中在龟板上发现甲骨文,为我国开创了一门新学问朝廷政局暂时稳定下来,罗沙第带了福公司一大帮洋人,仍由铁云陪着去山西挂钩搭桥,铁云为避朝廷耳目,先回北京。罗沙第等人留了下来,会同省商务局雇用了大批民工,加紧建设矿井和轻便运煤铁路,比及诸事粗足,首批矿煤出井,已是光绪二十五年的夏天了。罗沙第和沙彪纳回到京师,来椿树下三条胡同拜访铁云,希望接着进行河南煤矿的开采,铁云笑道:“河南的事比山西更好办,因为省里豫丰公司的程道台是我的亲家,待我与地订个日子先去河南见过抚台大人,初步有了合作的意思,再带罗沙第先生同去面商。”罗沙第喜道:“很好,很好!河南的事成了,回扣也是百分之一,要银子,还是股票,都行!”铁云笑道:“到时候再议吧。”由于刘鹗如今是革了职的,声名不好,成了众矢之的,不能再出面了,决定由铁云邀请翰林院检讨吴式创充当门面,应付朝廷,实际牵线搭桥的工作仍由铁云来做
  罗沙第走了之后,铁云提笔给恩培写信,才写了“绍周亲家大人执事”几个字,忽然一个聪明活泼的少女闪现在他的眼前,喊道:“爸爸,你把我忘了!”铁云猛醒过来,搁下笔,拍拍脑袋自嘲道:“糊涂,糊涂,我怎么把龙宝忘了,订亲三年,今年十七岁,该成亲了,只顾办洋务,把儿女婚事都耽搁了。”这一年,他五男三女,只有大章、儒珍成了亲,屈指一算,次子大黼也已十九岁了,“该死,该死,实君南下时,走得匆忙,我又被参案纠缠,无心顾到家事,把大黼的婚事也忘了。”于是首先提笔给家中若英写了封信,告诉她亲家毛实君和程绍周都在上海,打算同时送佛宝和大黼前去上海完婚,请她先作准备,待与两位亲家约定婚期,便回家与若英同往。然后又写信给两位亲家,说是准备秋间送儿女来沪完婚,征求他们意见,给恩培的信中并提到河南煤矿的事,邀他于儿女婚事完毕,一同前往开封洽谈。诸信发出后不几日,忽接黄葆年从山东泗水来信,写道:顷读京报,知亲家因晋矿之事挂误,既在意外,亦在意中,不能不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也。比年以来,亲家所为甚是乖张,亲洋人,远君子,举措不由正路,辄与太谷同仁之意向相违背,芦汉铁路顿挫在前,山西矿务又蹉跎于后,诚令教中同仁痛心疾首。屡书规劝,未见俯纳,临悬崖而不勒马,逢贪泉而不止步,一发不可收拾,后果何堪设想,尤不能不为老友悚惧也
  愿以往事为鉴,以罢官为转祸为福之机,匆贪图奢逸享乐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幡然与往日之我决裂,远绝洋人,修身律己,守龙川之教,以使世人刮目相看,则以亲家之才干,他日跻身朝廷,犹有可为也
  铁云悚然将信反复看了几遍,喃喃道:“难道我在老友心目中竟是这样一个叛经离道不可教诲的人了吗?他捧头沉思了好久,终于拍案而起道:‘大清朝到了这样积弱不振坐待瓜分的危急地步,如果仍然夜郎自大,故步自封,不赶紧奋起直追,借重洋人的资财技术,国家还能强盛起来,自立于世界各国之林吗?这条办洋务的道路我还是要走下去,至死不悔。至于贪图享乐,固然是我的老毛病,但我办洋务主要还是为了国家富强,为百姓凭空添了谋生之道,我自己得些回佣拿些钱过舒服日子,仅仅是个零头,比起那些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酷吏,自问可以上对苍天,下顾黎民而问心无愧,黄三先生,怎么你也不理解我刘铁云呢?’不久,两位亲家陆续来了回信,都同意在秋间为儿女完婚。庆蕃建议,目前铁云住在北方,大黼又已丧母,婚后可暂时住在他家。恩培的信则对河南开矿的事表示乐观,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省里渴望借洋人之力以开采矿产,亟盼铁云早日成行。于是铁云带了李贵冒暑离京南下,回到了淮安惜阴堂
  若英见了铁云,未谈儿女婚事,却先惊呼道:‘老爷,你忙碌了半辈子,熬到了知府,怎么京报上说是把你罢官了,没有弄错吧?’铁云在西屋里坐下来,捶了捶腿,淡淡地说道:‘京报上没有错,是罢官了,中了奸人的暗算,没关系,倒了再爬起来。’若英道:‘当然是要爬起来,可是千万别再和洋人打交道了,连淮安都有人骂你是被洋人花钱收买了,替洋人办事的汉奸,所以才被朝廷革职,你想想,家里人的脸面往哪里搁?’丫头端进洗脸水来,铁云一边洗脸,一边笑道:‘太太,怕什么,笑骂由人笑骂,洋务还得办,为了振兴大清,也为了捞些钱让一家人都过得舒舒服服,家乡人若是骂狠了,大不了丢下家产都住到上海去。这回我得了一大笔回扣,带回来一万两给佛宝、大黼办婚事,你看这不就是办洋务的好处,不用你花一文钱了吧?’若英气恼道:‘你真是老脸厚皮,我可受不了,大老爷也受不了,等一会你见了他,准保又是一顿责备。你现在算是发了洋财,不把家中这份家业放在眼里了,你丢得下,我却丢不下。你发的洋财,今年有,明年不一定有,家中几十口人却是年年要吃饭的,能指望你那捉摸不定被万人唾骂的洋财?’‘好了,不谈这个了,上海两位亲家都有了回信,实君有意让大黼暂时住到他家,我想也好。佛宝的嫁妆和大黼的婚服都准备好了吧?’‘你这个人,操办儿女婚事,不是丢到脑后忘得干干净净,就是急如星火,说办就办。我可早两年就准备得八九不离十了,已差刘泽去扬州为佛宝定制了全堂红木家具,还带上两张洋沙发,蛮像样了,我们去扬州就可以装船带到上海去。若说还差什么,就差你这位老太爷了。’铁云笑呵呵地朝若英一揖到地,说道:‘我就知道太太能干!’铁云接着又去务本堂见了大哥大嫂,孟熊也埋怨道:‘你好不容易到手的知府怎么给革了?淮安熟人多,问起来简直无处容身,只好关在家里不出门。’‘惭愧,不想带累了大哥。可是这回我并没有错,是那些老顽固们和我过不去,特别是刚中堂。’孟熊道:‘你怎么斗得过刚相他们,还是安分守己回家过一阵日子,以后再想出路
  决不要再为洋人办事了,虽然能嫌大钱,却丢了一家人的体面。我听到有人议论:“可惜刘道台一生正直,却养了个吃洋饭干卖国勾当的不争气儿子。”你想我听了多难受,你快把福公司的买办辞了吧。’铁云浑身震动了一下,霎时又羞又愤,抗声道:‘大哥,我相信我今天所做的事也许若干年后人人都可以做,并且被视为强国必经之道,大概我走得太远了,特立独行,所以不为天下人所理解,连罗叔蕴也不赞成我过问山西煤矿的事,说是利国家而不利自己,迟早受害。我却不理会,希望大哥能理解我,我则尽量不给家中添麻烦。福公司的买办是不能辞的,一则洋人少不了我,二则我生性散漫惯了,家中的钱确实不够我花,我还要与程绍周去河南为福公司接洽采矿权,不过对朝廷则用别人的名义出面,我隐身幕后,总可以逃过那些军机和御史的耳目了吧。’孟熊叹道:‘做大哥的岂有不望二房兴旺发达的,若干年后的事我不知道,目前的国情舆论,你却应该顾到。你在申请承办芦汉铁路时走差了一步棋,被人当作把柄,以致步步错了,因此你以后必须格外小心。你若不听,我也不能强你听从,只得时时替你担心,但望不要再有不幸降临到你的身上。’铁云笑道:‘大哥也忒小心了,我不是孩子了,以后凡是为洋人和省里办事都经抚台批准,不会出事的,大哥尽管放心好了。’两人又谈到一些亲友近况,也提到罗振玉,他在刘家教了两年书,不甘于教书糊口,很想吸取国外经验,振兴中国农业。铁云见他胸怀大志,资助他创办农学社,出版《农学报》,又在淮安成立蚕桑改进所,推广养蚕事业,颇有成效。终觉淮安局面太小,不能影响全国,而《农学报》需翻译各国农学资料,当时翻译人才缺乏,铁云又出资帮助他在上海创办‘东文学堂’,招收有志学员,聘请日本教师教授日文,毕业后翻译日本农业科学著作,介绍到中国来。铁云道:‘叔蕴最近有信来,东文学堂办了一年多,学员渐渐多了,原来新马路梅福里的校址不够用,由实君协助迁到江南制造局附近的桂墅里,看上去气象兴旺得很。叔蕴还发现有个学生叫王国维的是个可造之才,而家境清寒,叔蕴免去他的学费,令他兼任学校庶务,协助编辑农学报,是一个好帮手。’孟熊道:‘叔蕴是个有眼光的人,他识拔的学生一定不错。’铁云笑道:‘韩信善将兵,不如刘邦善将将,莫忘了叔蕴还是大哥识拔于寒微之中的哩。’孟熊也笑道:‘你也有份啊。人生在世,自己所办不到的,能够帮助别人做到,也是一大乐事。唐太宗能于百万军中识拔薛仁贵,今人何尝不可以?他日罗叔蕴若能有所成就,我们也就不虚此生了。’后来铁云又资助振玉创办我国最早介绍国外教育情况的《教育世界》杂志,日后罗振玉与王国维师生两人都成了晚清民初成就卓越的国学大师,尤其对于甲骨文和殷周史的研究,开辟了这些学术领域的新纪元,和刘鹗的全力支持罗振玉,而振玉又提携王国维是分不开的
  半月之后,铁云与若英将儿女婚嫁诸事准备就绪,辞别大哥,带了大黼、大缙、佛宝,取道扬州前往上海,住在亲家程恩培为他们在爱文义路三星里租下的临时寓所
  又忙碌了许多日子,两桩婚礼都热热闹闹的完成,时已重阳,铁云与恩培惦念河南矿事,急于启程
  离沪前一日,罗振玉前来三星里话别,在楼下客堂间说了一些东文学堂情况,忽然踌躇着笑道:‘在府上教了两年书,与孩子们颇有感情了,这次大黼、大缙来了,惟有大绅留在北京,这个孩子读书用功,也很聪明,我很思念他哩。’铁云笑道:‘你常常夸奖大绅,现在我的几个大的儿子,大缙已经说了亲了,十二岁的大绅还不曾,就给你做了女婿吧,你家三丫头孝则不是很和他般配吗?’振玉连忙摇手道:‘不敢当,不敢当,门不当,户不对,太高攀了,不行,不行!’铁云正色道:‘我家老太爷也是寒素起家,什么门第不门第,我是从不放在心上的
  以足下的大才,将来必定得意,而且是扎扎实实的学问,风吹不倒,雨淋不掉,不似我处处为他人作嫁衣裳,冤家又多,虽然兴得快,万一风吹草动,那变化也就难说。大绅若能在你这样有学问的岳丈跟前,再加琢磨培植,将来或许能成器,你若不嫌弃,我们就做个亲家吧。’振玉慌忙离座一躬到地道:‘吾兄惠我太多太多,既蒙垂爱,谨当从命。’次日,铁云和亲家程恩培联袂启程,护送若英、大缙返回淮安。邀恩培至家中和大哥聚首了两日,继续出发,经徐州来到开封,住在豫丰公司客馆中,当蒙公司总办摆酒接风,第二天谒见抚台刘树棠。刘中丞急欲开发本省矿产,苦于资金短绌,又没有新法采煤的技术,听说铁云能介绍洋人福公司促成此事,翘首仰盼了多时了,忽闻恩培陪了铁云来到,立刻大开辕门待以上宾之礼,亲自站在滴水檐前迎接,邀入暖阁炕上坐了,殷殷寒暄,极其奖勉。听说铁云是本省前开归陈许道刘道台之子,更为惊讶欣喜,连说:‘巧极,开封可算是阁下第二故乡,促成豫煤开采,即是为桑梓造福了。’铁云道:‘继承先父遗志,为河南谋福利,确是晚生的素愿。’于是款谈更加亲密融洽,随即商定按照山西的办法,由福公司以贷款形式投资一千万两白银开采河南煤矿,矿区则由福公司派工程师来省勘定,贷款实付九成,也和山西一样。具体谈判则福公司以刘鹗与吴式钊为代表,河南以豫丰公司程恩培为代表。铁云与恩培从抚衙回来,随即去电报局发了加快电报给北京罗沙第,嘱他即与沙彪纳来开封一游。这是铁云与罗沙第商定的密码,‘一游’便是‘商谈矿事’的代号,免得泄漏出去,又被嗅觉特灵的御史抓住了辫子。当晚刘中丞设宴为铁云洗尘,接下来省里各衙门官员纷纷盛宴款待,自从刘成忠告病回乡,相隔二十三年,铁云大有衣锦荣归之概
  这天铁云与恩培游了相国寺归来,路上忽见一户人家有一老人开门出来倾倒药渣,边走边将药渣洒了一地。这是自古以来的风俗,据说让行人从药渣上过去,可保病人早日痊愈。若是平常的人遇见了,不过绕渣而过罢了
  偏偏铁云目光敏锐,忽觉药渣中有些不寻常的东西,便俯身下去检拾,跟在身后的李贵慌忙喊道:‘二老爷别拾,晦气!’铁云笑道:‘怕什么!我不以为是晦气,晦气就沾不上我。’他拾了几片反复看了,却不是寻常的药材。那位倒渣的老人正要进屋关门,铁云急忙追了过去问道:‘老人家,这药是在哪家药店买的?’老人道:‘就在相国寺东首马道街保和堂药铺配的药。’铁云欣然道:‘绍周,我们去保和堂问问。’恩培道:‘不用问,这几片是龟板。’铁云笑道:‘我也认出是龟板,中药称为龙骨,可以治疗惊悸、癫痫、盗汗。可是这些不是寻常的龟板,你看这上面好像刻了一些符号,说不定是古代的文字,不知是从哪儿得来,姑且去问问,也许刨根究底能弄出大学问来。’于是他们寻到保和堂药铺,掌柜告诉铁云:‘这批龙骨是今年上半年安阳县小屯村的乡下人刨地种田时创出来的,实在是太多了,后来卖给各地药铺,小店也收了一些,您老若要,剩下的全让给您,价钱好说,您留个住址,小店马上派伙计送去。’铁云欣然道:‘好极了,店里的龙骨我全要了,能再拜托你代我到安阳去收买吗?我姓刘,这位姓程,我们住在豫丰公司,从上海来的。’‘行,咱立刻就办,货到了就送上。’铁云回到住处没有多少一会儿,保和堂伙计就挑了两箩龟板来。虽然农民卖出前已将龟板上的泥土浸刷了一遍,到了药铺又揩拭干净,究竟年代久远,那上面的字迹都被污垢填没了。铁云吩咐李贵找一个木盆来,装满了水,将龟板浸在水中泡了好多时候,然后刷了又刷。后来药铺又陆续送了许多龟板来,也是这么浸了又刷,刷了又浸,直到显出了字。那些字却不好认,铁云每晚靠在床上看看这片,又看看那片,嘴里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这是什么字呢?实在叫人费猜。’有一晚,他突然高兴地喊道:‘李贵,李贵,我认出来了,这一片上刻的是“问……祖乙”不错,是“问……祖乙”。商朝人习惯用甲乙丙丁等“天干”来取名,祖乙是商朝第十三代国王,所以这些龟板上的文字一定是殷商时代问卦的卜辞。’看到李贵瞪了两颗圆眼,愣愣地听不懂,铁云笑着又道:‘傻瓜,我再教你。商朝第十九代国王叫盘庚,他把首都迁到现在河南安阳小屯的地方,那时叫作殷,从那以后商朝又称“殷”,统称殷商,所以小屯出土的龟板一定是殷商时代的东西,离开现在足足三千多年了,那上面可能保存好多当时的历史,是我们至今不明白的,可珍贵了!’李贵似懂非懂,忽然开了窍,拍手大笑道:‘我懂了,懂了,这些龟板是“天书”,老爷总算把“天书”认出来了。’铁云也大笑道:‘不错,不错,是把“天书”认出来了。’那时小屯殷墟出土龟板四处流散,北京、天津都有人收藏,铁云第一个把龟板上的文字——甲骨文断定为殷商时代的卜辞,先后从河南、北京、天津等地搜罗了五千余片,并且从中精拓了一千片于光绪二十九年九月用石印机编印成《铁云藏龟》一书,是中国研究甲骨文的第一部著作,罗振玉和王国维都是从刘鹗处第一次见到刻了文字的龟板,而引起了研究甲骨文和殷商古史的兴趣,刘鹗在这方面起了很大作用,功不可没
  刘鹗做福公司的买办,跑河南谈洋生意,却在无意中从最土最土的龟板搜罗、研究、拓印中为我国开创了一门新学问,可见刘鹗不仅醉心于办洋务,对于治学也有极敏锐的眼光。其实两者是相通的,——都需要一副敢为人先的新思想和一往无前的闯劲
  当罗沙第和沙彪纳赶到河南时,铁云已搜集了不少龟板。罗沙第见铁云房中放了几箩筐乌龟壳,不知做什么用,铁云向他解释,罗沙第大吃一惊,喊道:‘上帝,三千年前的文字,不可思议!刘先生搜罗这些是打算卖给欧洲人吗?’‘不,不卖,我是准备做学问的,你们欧洲没有人懂它。’‘哈哈,我们欧洲人只要煤,可不要这些肮脏的乌龟壳。’铁云与恩培陪了罗沙第拜会抚台,刘树棠倾心接纳,商定与福公司合作开采河南煤矿,矿区由福公司电召国内技师前来勘察,回扣分成也在私底下议妥按照山西的办法
  谈判告一段落,恩培仍回上海,铁云与洋人于岁暮返回北京过年,总以为到了来年春天,洋技师进入河南勘定矿区,然后拟定章程,报清朝廷批准,至迟后年便可着手开采了,谁知北京突然涌起一股大风暴,打乱了铁云和福公司的如意算盘
  三十九大刀王五的匕首插在铁云面前光绪二十六年(元年一九○○年),岁在庚子。铁云一家在北京过了一个快活无忧的新年,每日里亲友团聚一堂,或摇骰子,推牌九,掷状元红,或欣赏新买的古董碑帖,如今他手头宽裕,一年花在搜罗青铜彝器古玩字画碑帖方面就达一二万两银子,北京古董商不时上门兜售,铁云成了出手阔绰的大买主了
  毛庆蕃去上海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来了两位新朋友,一个是高子谷,还有一位是钟笙叔,都是杭州双阵巷富绅高子衡介绍的。子衡名尔伊,与铁云是结拜兄弟,子谷是子衡的堂弟,高氏为杭州望族,家有良田万亩,帐房乘轿收租,开有布店、茶叶店、铜锡店等多家,提起双阵巷高家,当时有‘杭半城’之称。那位钟笙叔也是杭州人,是个才子,十八岁中举,蒙子谷之父云麟公爱才,招为女婿,所以和子谷、子衡是郎舅。笙叔先到京中供职,以内阁中书在总理衙门办事,是个思想维新交游活跃的人,子谷则是他介绍进总理衙门的。这一年笙叔不过二十五岁,子谷年亦相若,虽然较铁云年轻了约近二十岁,却是铁云在洋务事业上的好帮手,在铁云与总署庆亲王之间沟通联系,颇促成了几笔交易,铁云与子谷关系尤其亲密
  这时除了河南矿务外,铁云又与罗沙第酝酿开采北京西山门头沟煤矿,福公司野心勃勃,通过铁云把手伸向四方,很想垄断中国的矿产,后来由于刚毅和顾康民的阻挠,西山煤矿才落到了比利时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