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初六,大刀王五忽然来访,铁云以为他是来拜年的,高兴地迎入客厅,笑道:‘惶恐得很,迁居之后多时不曾拜见五哥和嫂夫人了,本来是应该兄弟前来府上拜年的。’王五冷笑道:‘咱可不是来给你拜年的,你现在是和洋人打得火热的大贵人了,还敢劳你的驾?’‘啊呀,五哥言重了!’铁云正诧异今天王五言语异常,不料王五忽然飕地从腰间铜钉护腰皮带上拔出一把寒嗖嗖明晃晃的匕首,猛地一把插在方桌上,怒瞪双目大喝道:‘姓刘的,有人说你是卖国的汉奸,你今天可得和咱说清楚,若是说不清楚,休怪咱王正谊无情!’铁云吃了一惊,立刻镇静下来,拱手道:‘小弟虽然做了英商福公司的买办,其实也是为地方为国家振兴实业,造福百姓。所经手的山西、河南两省矿务,山西的事是省里商务局专函恳请我为他们向洋人借款开矿,我才答应下来,河南的事还刚刚开头。既说是汉奸,必然卖国,可是山西的事,由山西抚台作主,中国的事由中国皇上批准,借债还钱,矿山的主权仍属中国,不知小弟卖了什么给洋人了?请五哥明示,也叫铁云死得明明白白。’王五沉吟了一下,又厉声道:‘口说无凭,拿证据来!’铁云道:‘证据在书房中,请五哥随我去看’王五拔出匕首,随铁云来到书房。铁云取出山西省商务局的来信,和他写给山西抚台的禀启,以及山西省与福公司所订矿务章程,还有他与福公司的往来信函,王五粗通文字,坐下来一一读了,这才收下匕首,大笑道:‘好一个刘铁云,人家骂你汉奸,咱原不信,今天特地来考查考查你,若你真是汉奸,定杀无疑,那就不管旧日的交情了,幸而你不是,免得咱下手。’铁云笑道:‘五哥,幸亏我问心无愧,不然可被你吓坏了。’王五道:‘你就是受些惊吓也值得,五哥今天是特地来救你的。’
  铁云这一回确是真正地吃惊了,不明白自己处在什么样危险的境地中,难道刚中堂和什么混帐御史又在算计他了,慌忙问道:‘五哥,究竟是怎么回事?’‘拿酒来!’王五豪犷地叫道,‘酒喝了,待咱边饮边谈。’李贵刚才瞄见王五拔刀欲害主人,正欲闯进客厅相救,见主人说得头头是道,五爷随了主人去书房,便也跟了过来保护。这时听到五爷索酒,不待主人呼唤,立时在门外应道:‘五爷等着,咱去取酒!’王五大笑道:‘是李贵那小子吧,咱早瞄见他在盯着咱们了,大概怕咱果真把你捅了吧?’宾主两人还未笑停,李贵已经提了酒肴来了。王五一边喝酒,一边说道:‘兄弟,你出京多时,京中情况多不明了,你可知道七十多岁高龄的李中堂为什么突然出京去就任两广总督了?’‘听说太后要他去南边捉拿康梁。’‘太后虽有这个意思,堂堂李中堂怎肯专为太后捉拿犯人,他是出京逃命的。’‘帝党不是倒了吗,还有谁害他?’‘不是帝党要害他,是从山东过来的义和团。毓贤做了山东巡抚,纵容当地练功的拳民们和洋人作对,不料闯了祸,杀了洋人,闹成沂州教案。朝廷禁不起各国公使交涉威胁,将毓贤革职调京,由袁世凯继任山东巡抚。这位袁抚台狠毒得很,上任后杀了好多拳民,其余的都逃到直隶京津一带。毓中丞进京之后,到处向王公大臣吹嘘拳民如何忠勇爱国,如何如何有神术,大清不是受够了洋人的欺侮了吗,官兵见了洋兵就逃,惟有刀枪不入的义和团能扶清灭洋。端郡王、庄亲王和徐中堂(徐桐)、刚中堂都深信不疑,日夜在太后面前鼓吹义和团如何忠勇神奇,那端郡王的儿子是宫中的大阿哥,说不定太后早晚会把皇上撵下龙位,让大阿哥继位,所以太后很相信端王他们的话,义和团过不了多久就会进北京来的,你还是乘早逃出京去。’铁云笑道:‘他们扶清灭洋关我何事?大不了不做买办就是了。’
  ‘嘿,哪有这么便宜!义和团最恨和洋人沾上边的人,洋人是大毛子,为洋人办事直至买洋货的都叫二毛子,抓住就杀,不但杀民间的二毛子,还要杀皇上,杀王公大臣,他们夸下海口,进了京城首先杀一龙二虎,一龙是指皇上,称他是洋鬼子徒弟,二虎是“通洋卖国”的李中堂和庆亲王,所以李中堂那么大年纪了,还向太后讨了两广总督的差使,早早地离了京城。至于老弟,也是颇有名声的二毛子,非走不可,明白了吗?’铁云叹道:‘如此说来确是非走不可了?’‘那当然,等义和团进北京了,你还来得及走吗?’铁云默默思忖,王五交游广阔,消息灵通,而又热心仗义,他的话不能不听。好在罗沙第已经回国度假去了,勘矿技师总得几个月后才能来华,目前京中无事,不如带了家眷暂时回南边去观察动静,如果日后京中无事,随时可以再来。想定了,举杯道:‘五哥,我听你的,待我稍稍收拾便回南边去。请饮此杯,权当小别。’王五举杯一饮而尽,起身抱拳道:‘咱的事已了,告辞了。’铁云知道王五性情爽直,也不挽留,说道:‘如果京中真的将要大乱,五哥何不也去京外避避。’王五大笑道:‘义和团好些个大师兄还是咱的徒弟,不过咱不赞成他们胡闹,更不会被那些混帐王爷利用,替他们充当打手。咱要留在京中看看,若是洋人乘乱欺侮咱中国百姓,咱可要挺身而出卫护,显出中国好男儿的手段给洋人瞧瞧。’他走了两步,忽地怆然回头道:‘北京浩劫难逃,受苦的是百姓,若是京师乱定了,老弟不妨回来看看,替苦难的平民百姓做些好事,施粥施衣,胜如人死了再做水陆道场。那时候咱哥儿俩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哈哈,如果咱也遭了劫,那末这副一二百斤的臭皮囊就托付给老弟了。’说罢挥挥手,快步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