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莲思索了一下说道:“太太放心,这事包在我和我那男的身上,一定做得妥妥帖帖,万无一失。”若英噙着泪水,抚着耿莲的手说道:“耿莲,你与我相处三十多年,和我的亲妹妹一样,可以无话不谈。我现在五十岁了,和二老爷分居了多年,本以为可以安安静静了此残生,不料衰年暮景还要看到家里人受罪,也折磨我的心,不得安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和你商量的办法,无非为了保持刘氏二房一份元气,免得子孙挨冻受饥,孩子们不应为了祖上的过失而受苦。可叹我还是看不穿,是前世欠的债没有还清吧。”耿莲安慰道:“太太别难过,二老爷喜新厌旧,好似一场热热闹闹的筵席,热闹过后也就散了。淮安家中幸亏有你这棵大树遮荫,你的功德,他现在还不觉得,大概要等到出了事,全靠你支撑整个门庭,才会明白过来,所谓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已经迟了。别管他了,这个人荒唐一生,不是我咒他,实在罪有应得,让他去受苦吧,你归你安安静静守在淮安家中,只当没这回事”若英凄然叹道:“耿莲,我能做到这一点吗?”四十七铁云被捕铁云度过了紧张的早春,不再有其他不祥的消息,看看平安无事,心放宽了,胆也壮了,依然仆仆风尘沪宁道上,正式在南京成立了三洲地皮公司,高价出售沙洲地皮,买地的人居然也有,铁云和程文炳都兴头得很,好比推牌九的赌徒,翻出一对天牌,以为天大地大,必胜无虞,压在浦口江心洲上的这一宝算是压准了,一本万利的日子不远了,除非庄家能翻出一对至尊宝来,压倒他的天牌,可是铁云玩了几十年牌九,也不曾见人拿过一对至尊
五月之后,铁云带了李贵常住南京办事,秦淮河中以船菜船妓闻名的画舫和钓鱼巷深处销魂荡魄的妓院,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
天气渐渐炎热了,南京是座出名的火炉城市,六月初头上骄阳如火,眼看就交小暑了,热得桌椅板凳烫手,白天一点风丝丝也没有,铁云身躯肥壮怕热,叫苦连天。李贵是北方长大的,尤其不耐酷暑,整天汗淋淋地打着赤膊,有客来了,才匆忙套上汗褂
李贵这一年也有四十三岁了,铁云几次欲为他成家,他都嫌这嫌那,至今还是光棍一条
六月初四晚上,稍稍有了一阵阵的凉风,据说是从海上吹过来的。电报局总办王孝禹在这难得的凉意中,突然驱车来访。他现在是制台面前的红人,白天上衙门,靴帽官服,前呼后拥一大群,今晚只穿一件月白色杭罗长衫,未带随从,亲自叩开大门,问李贵道:“你家老爷在家吗?”李贵正在院子里挥扇乘凉,懒得去取汗褂,赤了膊来开门,见是老爷把兄,慌忙请安道:“寒碜,寒碜,老爷在家哩。”铁云未带家眷,只租了一座可以对外出入的别院,三间北屋,两间厢房,一座庭院
孝禹正欲进内,李贵忽然拦阻道:“别,别!”于是拉直了嗓门喊道:“老爷!有客!王大老爷来了!”孝禹皱眉道:“傻李贵,我有要紧事,别汗淋淋地拦住我。”李贵做个鬼脸道:“不瞒您老人家,我家老爷也正打着赤膊在院子里乘凉哩。”孝禹好笑道:“不要紧,我在家中也欢喜赤膊。”只听见铁云在里面喊道:“孝哥进来吧。”套上白纺绸褂裤,一边扣着钮子,一边迎了出来,匆忙中,还赤了一双脚,踏着草拖鞋,说道:“孝哥,大热天劳您出门,快宽衣,就在院子里纳凉吧。”孝禹笑道:“老弟,我怕你出门应酬了,放下饭碗赶紧过来。今天怎么安下心来在家乘凉了,明天遇见了小桂芬和桂琴,怕不又要拧你的耳朵了。”铁云也笑道:“今天心神不定,意兴索然,所以不出门了。”李贵穿上汗褂,端了椅子出来,铁云让孝禹靠在藤躺椅中,自己坐在椅上相陪,寒暄了几句,李贵已经麻利地捧了一盘切开的冰镇西瓜出来,两人大嚼了一会,撤下果盘,李贵又绞手巾给宾主擦了嘴。知道老爷要和客人商谈要紧的事,搬一张小竹椅子到大门外和邻居们乘凉聊天去了
孝禹这才郑重地谈了正事,说道:“老弟,今天午后上辕门,午帅屏去下人和我密谈,说是京中有人来访,谈起本初进了军机,办事雷厉风行,手段甚是厉害。午帅问那位来客,本初对两江可有什么褒贬,来客说:本初对午帅甚是恭维,说是究竟出过洋见过大世面的,出手不凡,就只是对不法之徒刘鹗稍觉手软了一些。”“还说别的没有?”铁云急问道
“就这一句话,午帅已经坐立不安。他向我说,陈浏最近一次上的禀帖,虽又由江浦县查明上报:‘未发现刘鹗有私招洋股之事’,但是此人纠缠不休,给军机的印象不好。要我劝你,不如拿出几百亩地来捐献国家,建造商埠车船码头,表明你买地并非仅仅图一己的私利,将来上面再有话说,便于替你解释,想必可以消去不满,不再苛求了。”铁云迟疑不语,白白地拿出几百亩地来,究竟心疼,但不用这条苦肉计,又不能过门。犹豫了一会,只得苦笑道:“午帅为我打算,仁至义尽,他的话我怎能不从。浦口永生洲有我的五百七十五亩地,就都拿出来报效朝廷吧,请转禀午帅,对刘鹗援手之恩,没齿不忘。”孝禹道:“蝮蛇螫手,壮士解腕,我知道你会作出大决断的。不过捐献之事,不能仅凭口述,你今晚索性辛苦一下,写一份禀帖让我带去,明天送给午帅过目后存档,以后就有案可查了。”铁云道:“很好,你就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进屋去马上赶写出来。”不多一会,铁云拿了誊清了的禀帖出来,上弦月昏暗朦胧,无法辨认字迹,孝禹也不看,折了起来放入袋中,说道:“天热,告辞了,你自便吧,钓鱼巷此刻正是热闹的辰光哩。”铁云笑道:“不一块儿去吗?”“不了。那些姑娘们打打闹闹,抄袋袋,摸荷包,样样都来,这张禀帖不能落到她们手中,还是回家去吧。”铁云丢掉五百多亩地,心痛了几日,写信告诉驻节皖南太平府城(今当涂县)的程文炳,回信说他太傻,笑他“不战而退”。但是也认为送掉五百多亩地求得太平无事也好。马贡三则为他一再惋惜。铁云献地之后,想来再无事了,依然夜夜寻欢作乐,不过十二点钟不会回家安寝,并且时时在外面过夜,这种风流放荡生活就连端制台也是知道的
却说大绅在北京接到父亲来信,说是仅仅虚惊了一场,幸而安然无事,也放心了
不料六月十七日下午,军机章京张少纯又突然匆匆赶来,说道:“本初要动手了,今日军机堂商议,令尊大人案情已明,必须立即拘拿,庆邸亦无可如何。电报还没有发,动手只在一二日内,赶快设法通知令尊暂避,万万不能延误。”说罢匆匆告别而去
大绅年轻未经大阵,慌慌张张不知电报如何拍发,岳丈罗振玉指点道:“这是机密大事,不能用明码发报,只能用上海时报馆的密电本,外务部钟笙叔那边有这个本子,上海狄楚青收到了会转给你父亲的,快快去找钟叔父。”于是大绅带了老仆郑斌四处奔走,寻找钟笙叔,偏偏他不在外务部,也不在家,不知上哪儿应酬去了,真是急死人!一直等到夜半三更才回寓,当即用密电本翻译了电码,赶到电报局拍发。上海狄楚青接到电报后大吃一惊,慌忙加了封套,命报馆听差乘火车送到苏州胭脂桥刘府,可是当铁云家人看到这封电报时,已经是六月二十日以后,铁云已经出了事了。传说电报被苏州家中一位“至戚”耽搁了。那时候苏州家中除了郑氏外,还有大黼在家,也有管门的仆人,收到电报,不交给少爷,不交给太太,而让一位亲戚搁置起来!再说,狄楚青一向办事老练,对于这样一份事关重大的电报,竟不曾叮嘱一定要面交刘府主人,而且取得回条,似乎都是不可想象的事。原来的传说似有不实之处,究竟电报是在北京、还是上海和苏州耽误了,不得而知,这事只能存疑了
在这六月十七日的下午,南京两江总督衙门来了一位神秘人物,四十来岁,河南口音,高高大大,穿了四品袍服,坐一顶绿呢大轿,前导后拥,随从显赫,由听差从护书中抽出手本递给门上,求见大帅,当然随手也就塞过去沉甸甸的一封红包。门上不敢怠慢,慌忙进中门禀与文巡捕,转递到制台签押房中。端方正在屋中品赏一份新弄到手的宋拓《丰乐亭碑》,朝手本瞄了一眼,见上面写着“候选道员杨文骏”,知是指省到两江候补的,不觉皱眉道:“又是一个候补的!”正想挡驾,忽见籍贯写的是“河南项城!”!不是袁世凯的小同乡吗?莫非有些瓜葛,不能怠慢,于是吩咐:“传见!”候补道杨文骏以司道见总督礼,向端方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端方呵呵腰还了半礼,邀入暖阁炕上坐了。文骏双手奉上吏部分省候选的凭照,又打了一躬,说道:“请大帅栽培!”端方将凭照放在炕几上,和颜悦色地问道:“贵道出京多日了吧?”“职道本月七日出京,沿路在天津、上海都没有逗留,在路上只花了十天功夫。”“呵呵,老哥从政心切,换了别人,在天津、上海一耽搁,朋友应酬,至少个把月才能到得南京。”“回大帅的话,职道在津沪一带旧雨新知也不少,都想挽留职道多住几日,可是为了袁宫保一件要事,所以急急赶了来了。”“什么事这样要紧?”杨文骏先伸首探望了一下四下无人,方才凑过身来轻轻禀道:“袁宫保为了已革知府刘鹗犯了大案,嘱我面请大帅即将刘鹗拿解去京,不知此人现在何处?”端方听了暗暗诧异,既是要紧的事,项城(袁世凯)为什么不直接发密电来,不是又快又好?干吗托一个不相干的人千里迢迢赶来送个口信,又无公文为凭,怎能轻易拿人?谁知道此人是否真是袁项城差遣来的?文骏见制台沉吟,知道有些怀疑,便从袋中取出一封八行书递了上去,说道:“职道忘了,宫保命我带了信来向大帅问候。”端方过去与袁世凯相熟,接信看了,核桃大二三十个字,不过几句官场寒暄应酬的话,但从笔迹看来,认得是世凯的亲笔,释去了三分疑惑,但还不能贸然抓人,便道:“很好,宫保所嘱之事兄弟明白了,老哥远道而来,且先下去休息,以后常在南京,还有借重的地方。”说罢端茶送客
文骏起身禀道:“职道暂住城内中西旅馆,待大帅拿住了刘鹗,再来禀谒。”又连揖了三下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