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方这才恍然,袁世凯是派杨文骏来坐催捉拿刘鹗的,看来是下了非办不可的决心了,若是拿到京里,下了刑部大狱,至少也是个充军。他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如果是为浦口买地的事,那末刘鹗已经报效几百亩地归公,这个案子该可以从宽发落了,看在素日的交情,再为他争一争吧。于是命文案师爷拟了一则电报发到北京
  北京袁宫保:杨道文骏本日到宁,面述尊谕,嘱拿革员刘鹗即刘铁云解京。刻查得该革员适因浦口议开商埠来此,具呈声明,应用地段,全行报效公家,其铁路码头应用地亩,亦全行报效。应否即行捕获?请示遵行。再该革员就获后,应如何奏明起解,并解交何处?祈示。方,筱。光绪三十四年六月
  “筱”是诗韵上声第十七韵,过去电报中代表十七日
  隔了两天,接到袁世凯的复电,大概他已察觉端方有意卫护刘鹗,所以撇去一般官场电文中较亲切地以私人名衔相称,改以外务部的名义出面,口气严厉生硬:至急!南京制台宁密。筱电悉。革员刘鹗系光绪二十四年四月都察院据云南举人沈鋆章、山西京官邢邦彦先后联衔具呈代奏称:“该员垄断矿利,贻祸晋沂,请查拿递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各折片。军机大臣面奉谕旨:“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查明办理,钦此。”当经查拿未获。庚子之乱,伊更名在京,勾结外人,盗卖仓米。上年六月,据驻韩总领事马廷亮禀:“韩有人在甑南浦私设盐运会社,合同内载华人刘铁云、刘大章均为发起人。”又勾结外人,营私罔利,迄未悛改。该革员既在江宁,希即密饬查拿,先行看管,获后电复。候酌定办法,再电达。外务部。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十九日
  是日傍晚,端方接到复电后,知道事情无法挽回,只能在南京捉拿中做手脚了,然而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只能暗中给王孝禹以通知刘鹗逃跑的机会。于是将王孝禹召入衙中,将电报给他看了,孝禹大惊,慌忙打躬作揖道:“恳求大帅救刘鹗一命。”端方叹道:“事已如此,难以挽救了。晚上我要宴请几个客人,请老哥作陪。”孝禹心急如焚,说道:“职道家中尚有琐事需要回去料理,恕不奉命了。”端方抚须笑道:“也好,你先回去‘料理妥当’后再来吧,反正你知道我的酒宴是不到午夜不散的。捉拿刘鹗过了午夜再动手,这个人风流得很,不过十二点是不会回家的。”孝禹仓皇回家,匆匆写了密函,嘱铁云即速出逃,命家人王和前往投递。王和来到刘宅,以为向来为主人送信,刘老爷都开销赏钱,可以痛饮几杯,不料今晚把门擂得通天响,不见有人开门,他认得李贵,便喊道:“李贵开门,王大哥来了!”李贵赤了膊,扯一条汗巾擦着汗,咕噜道:“大热天,老子正洗澡哩,敲个魂!”打开门见是王和前来送信,忙嘻嘻笑道:“王大哥,我不曾骂你。不巧得很,我家老爷出门应酬还没有回来哩,信交给我吧。”王和怎肯把信脱手,脱了手就拿不到赏钱了,何况有主人的再三叮嘱,于是道:“不行,我家老爷关照务必交给刘老爷本人,我等一会再来。”说罢掉头就走,生怕信被李贵抢了去。回去禀告了主人,孝禹心如油煎,暗暗叫苦:“坏事了,八成是铁云今晚又到堂子里胡闹去了。”于是按照他平日知道铁云常去作乐的几处地方,命王和一处处去找,过了两个钟点,王和大汗淋漓地跑了回来,说是跑断了腿也不曾找到。孝禹顿足叹息,铁云必是被哪一位朋友邀到陌生的堂子里吃花酒去了,无可奈何再命王和去刘宅看看,说道:“若是刘老爷还没有回来,你就在他家里坐等,等到三更天也要把信交到他手里。”王和饿着肚子,不情不愿地再跑到刘宅,怨气冲天擂开了大门,李贵说道:“王大哥,我家老爷半夜之前不会回来了,信里说的什么,告诉我吧。”王和怒冲冲骂道:“谁知道什么要紧的屌事?老子跑了一身臭汗,还饿着肚子哩
  你家老爷回来时,就说王老爷家的王和来过了,鞋都跑穿了,明天该赏我一双新鞋。”说罢,不听李贵叫喊,也不管主人是怎么吩咐的,气鼓鼓地去附近一家酒店喝酒吃饭,酒醉饭饱靠在店门前竹椅上乘凉,凉风袭来,浑身舒适,不过一忽儿的朦胧竟睡着了
  却说铁云过了午夜十二点才醉醺醺地回到寓所,李贵睡眼惺忪地出来开了门,说道:“老爷,王大老爷家的王和送信来过两次了。”“知道什么事吗?”“不知道,叫他把信留下来又不肯。”铁云晕乎乎地想了一下说道:“大概不会有要紧的事否则王大老爷会自己来的,明天我去见他。嘿嘿,睏了,快让我洗个澡好睡觉。”铁云刚洗完澡,外面又敲门了,李贵高兴地又叫道:“老爷,准是王和又来了。”谁知才打开门,却涌进来一队黑乎乎乌鸦兵似的巡警,端着枪便往里走。李贵惊呼道:“你们干什么?”带队的巡警总监、候补道何黼章和刘鹗常在应酬场上见面,忙喝住道:“不要乱动,莫惊坏了刘老爷。”又向李贵道:“不要骇怕,带我去见你家老爷,有话和他说。”铁云已经闻声出来,见是何黼章和委员许炳璈亲自带了巡警深夜到来,顿时明白过来,从容地拱手道:“何观察,有何见教?”黼章带着歉意道:“奉大帅之命,因接得北京外务部电报,请阁下到敝衙去住几天。”铁云笑道:“事情是该到了完结的时候了,让我穿好衣服跟你走吧。”一刹那间,忽觉天地异常开旷,脑中异常清灵,一切烦恼都净化了,没有悲痛,没有懊丧,反觉如释重负,心情轻松,好像事情本该早就终结了
  朝廷不容他,社会舆论不容他,一切挣扎抗斗全属徒然,他疲劳,他心力交瘁,路已走了不少,应该去那遥远僻静的地方休息了
  四十八营救与充军起解王和重新踅回刘宅去投信,恰见刘老爷已被巡警带上马车押走,知道自己误了事,只得回去向主人撒谎,说是李贵不肯开门,只得回来了。孝禹暗想,大概铁云已经得了风声逃走了,李贵怕有巡警来抓人,所以不肯开门,好让主人有个逃遁的时间。不料次晨上辕门遇见何黼章,才知铁云已在半夜被捕,不禁暗暗叫苦,急忙抽身回家,命马车夫火速去马贡三家送信,不一会,贡三匆匆来到,神色仓皇。孝禹道:“快救铁云要紧。”贡三道:“昨夜铁云被捕时,李贵大哭大闹,要跟了主人同去,巡警委员不许,铁云也嘱他留下来办事。赶紧写了一张字条给我,今晨一大早李贵送了来,哭着求我想办法救他主人。我已按照铁云嘱咐,分别发电报给太平程军门,苏州的老二,上海的老大,淮安的老三,北京的老四。府上管家若是不来,我也要赶过来请观察设法营救了。”孝禹叹道:“午帅尚且无能为力,程军门恐亦只能干着急,至于几个儿子,只不过通知一下,其实不能救他父亲。要救铁云,惟有请日本人出面,说铁云与日本人合伙贸易,经手有事未了,不能起解。老哥,你赶快亲自去上海时报馆找社长狄楚青,请他转求日本总领事设法营救,要快,迟则来不及了。”贡三道:“我马上就动身。铁云目前在巡警衙门看守所中,不让探访
  李贵已送了铺盖用具去,就在所中侍候他。铁云身边不缺钱用,我去了明天就赶回来给您回音。”端方也是次日早晨何黼章来禀报时,才知道刘鹗竟不曾逃脱厄运,暗暗责怪王孝禹何以如此糊涂,竟不曾领会他的用心。事已至此,只得公事公办了,于是又发了一电给袁世凯:北京外务部钧鉴:宁密。十九日电悉。革员刘鹗,已派巡警总监何道黼章带同委员许炳璈,设法在宁拿获看管,应如何办理?候电示祗遵。光绪三十四年六月二十日发
  袁世凯接电后,在军机处提出将刘鹗充军抄家的意见,鹿传霖道:“早该这么办了,再加个永远监禁吧,这种人不能让他再回来勾结洋人为非作歹。”张之洞鼻子里哼了两下,算是同意了,对于袁世凯的一切主张,他是不屑附和的
  庆亲王只说了一声:“就照这个意见请旨吧。”慈禧太后对这些小事点了点头,于是电报发到了两江:至急!南京制台、迪化抚合:申。本日军机处片交称:军机大臣面奉谕旨:外务部奏已革知府刘鹗贪鄙妄谬,不止一端,请旨惩处一片。革员刘鹗违法罔利,怙恶不悛,着发往新疆,永远监禁。该犯所有产业,着两江总督查明充公,办理地方要政,该部知道,钦此。希钦遵办理,原奏另密咨
  处务部。光绪三十四年六月二十三日
  在这封电报之后,端方忽然接到日本驻上海总领事的急电,横插一手,要求从缓押解刘鹗,端方骂道:“荒唐!朝廷钦犯怎容外人干预!”当时就复电拒绝,并电告袁世凯:急!北京外务部:刘鹗一犯,今日已派员乘坐福安官轮押解赴汉,咨请鄂督派员接解前进。顷接日本驻沪永泷总领事来电,以据本国人郑永昌电禀,刘鹗前因盐务贸易,尚欠伊款四十万元,恳请电北京缓解,以免巨款无着等语。现已复电该总领,告以刘鹗系奉旨饬拿要犯,业已起解,未便转请去后。惟查该犯素与外人勾结,往来踪迹诡密,现虽电复日领,难保不复来干涉。若由一处派员长解,治装远征,不无耽延。拟请钧处电告沿途经过:鄂、豫、陕、甘各督抚,预先派定妥员,一俟该犯解到,即日接护押解前进,以期妥速,而免枝节。邸相(奕劻)前祈送阅,并盼电复。光绪三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
  这天清晨,铁云起解了。因为程文炳亲自赶来南京,派人抬了满满一箱银元,到巡警局上下打点,看守所中特别优待,独自一间单房,一日三餐有酒有菜,都是大饭馆送进来的。李贵每天出入为他传递消息,侍候洗澡抹身,告诉他马贡三先生去了上海,日本总领事答应给制台电报,要求缓解
  铁云听了只是摇头道:“孝公和贡三为我尽力,死马当活马医,可是反而帮了倒忙。请日本总领事出面为我说话,不正坐实了我和外国人‘勾结’之深吗?况且煌煌上谕,午帅不能不奉旨,还是作起解的准备吧。”六月二十四日深夜,李贵服侍完了回寓所去了,委员许炳璈突然来所中向铁云道:“刘鹗,恭喜你明日起解,一早就走,快收拾收拾吧。”铁云急问道:“大概是上戍所了吧?”“给你猜着了,是去新疆永远监禁。”铁云心头猛然一震,顿时脸上失色,眼前晕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恢复了镇静
  充军早在意料之中,却不曾想到永远监禁,老天爷!从此再无出头之日了,朝廷待他何以如此残酷!他叹了口气,恳求道:“许委员,商量一件事,我那几个不肖的儿子至今没有一个赶到南京来,能否迟一二天,让我们父子见个面。”炳璈扳了脸道:“这是钦案,制台定了押解的日子,要上奏朝廷的,谁敢作主改变?”“那末明天让我带了家人李贵一起上路,他大概早上七点半就来了。”“不行,福安兵舰明天九点开船,七点就得动身去下关码头,不能等!”铁云无话可说,委员走了之后,他匆匆提笔写了一张便条,准备花钱托看守留交李贵,告诉家人他已启程去新疆,继而一想,又把字条撕得粉碎
  他已害得一家人为他担惊受怕,名誉扫地,至今没有一个儿子来南京探望他,大缙、大绅路远,大黼最近,就在苏州,大章在上海,也不过半天可到,日本总领事都在为他出力,儿子们却无动于衷,想来父子之情不过如此
  铁云一夜转侧不安,次晨未明即起,托看守帮他卷扎了铺盖,收拾衣衫用具装在一只皮箱内。七点未到,巡警就来吆喝:“刘鹗,准备好了吗?”看守端来一大碗糙米粥,一碟萝卜干,一双竹筷,说道:“刘先生,今天走得早,饭馆来不及送早点来了,你将就吃些粥上路吧,也算我们几天的交情。望你交上好运,皇恩大赦,早日回来吧。”铁云苦笑道:“我是永远监禁,要在新疆过一辈子了。这粥,多谢你费心,肚里饱得很,实在吃不下。”看守叹口气,端了碗碟走了。七时正,委员许炳璈带了十几名巡警一人一杆汉阳造毛瑟枪,杀气腾腾地来了,命令道:“刘鹗,是时候了,走吧。”可怜铁云无人随行,只得自己把铺盖卷扛上肩头,一手提了皮箱,踉踉跄跄出了屋子,幸亏身强力大,居然还能对付。出了巡警局大门,上了马车,如临大敌般放下车帘,又派两名警士荷枪站在马车两旁踏脚板上押送,防备半路有人拦劫,其余警士骑马护送
  到了下关江边码头,福安兵舰已经停泊在码头边升火待发。舰上一名管带见巡警局的人到了,靠在船舷边大喝道:“快,快,老子都等了多时了。”许炳璈和管带打了招呼,吩咐铁云下车,说道:“赶快上船去吧!”铁云恳求道:“委员,求你行个好,等一等我家的听差吧,他就来了。”炳璈还不曾答复,管带又在船边甲板上吼叫起来:“升火多时了,磨磨蹭蹭,还不快上舰来!”铁云没法,只得再打起铺盖,提了皮箱,可是舷梯陡窄,喘吁吁地怎么也没法上去,押送的巡警只得咕噜骂着从他手里接过行李,送到船上,铁云刚上了船,忽听到李贵发疯似地哭喊着奔了过来:“老爷,带我走!老爷,带我走!”边喊边向舷梯上闯。守在船舷边的几名南洋海军士兵一脚把李贵踢下梯来,骂道:“混帐小子,竟敢乱闯兵舰,快滚!”李贵爬起来喊道:“刘铁云是咱主人,咱要跟主人去新疆,为什么不能去?”说罢,像是斗红了眼的蛮牛,拼命向拦阻的士兵冲了过去,左推右搡,又爬上了舷梯,可是士兵人多,又把李贵拖了下来,摔在地上,用枪托狠命打得李贵满身是血,李贵抱住头在地上翻滚着,喊着骂着,就是不哭不叫痛不求饶。铁云在船上看了不忍,恳求管带道:“这是我家的仆人,十分忠心,求你行个好,让他上船吧。”管带瞄了铁云一眼,白纺绸长袍,西洋草帽,纯是个洋派商人,知道他是个阔佬,便有心刁难道:“刘鹗,这解单上只有你一个名字,怎么能多出一个人来,下一站怎么交差?”铁云道:“那么让许委员添个名字吧。”“来不及了,马上要开船了。”管带说是开船,却又不开,一双眼只是睃着铁云的皮箱,看他是否领会意思。可怜铁云虽然带了些银元,却无银票,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公然行贿?只得向码头上喊道:“李贵,回去吧,不要上来了。”李贵不听,他血淋淋地,不管兵士们怎么打他踢他,忍住痛,只是谩骂:“你打,你打,老子怕你打不是好汉!”忽地一个鲤鱼打挺,一蹦而起,使出浑身蛮力,把兵士们冲得东倒西歪,大步跨上舷梯。一个大个儿兵士被激怒了,端起毛瑟枪便向李贵瞄准,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喊:“别开枪,有话好商量!”原来是刘鹗亲家程恩培和大章一块儿来了,大个儿这才把枪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