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蕃同情地饮了一口,叹道:“官务在身,不能如往日那样陪你畅叙友情。新疆巡抚联魁与我颇有交情,我会另外写信托他照应,谅来不致受苦,望你早日遇赦东返,我当摆酒为你接风。”过了一天,苏州安香来电:“家被抄,财物荡然无存,浦口地一千余亩亦充公。无款可汇,妾病,此间无法生活,明日回南京依母而居,望保重
安。”铁云读毕电报,凄然长叹道:“安香走了,她不能不走了。抄了家,浦口地皮充了公,再没有指望了。”他心痛如割,频频叹息
李贵在旁边见老爷如此痛苦,咬牙搓手,使不出力气来帮忙,忽然念头一转,急忙带了两块银元上街,请测字先生代拟了一通电报发给淮安二太太
当天晚上八点,这份电报飞递到了淮安地藏寺巷刘宅,大缙接到电报,一看发报地点是甘肃兰州,便大踏步来到上房喊道:“妈,大概是爸爸来的电报,已经到了兰州了
快把电码本给我来翻。”这时帐房王幼云因年老体弱回到扬州,在卞德铭家管帐,电码本存在二太太若英房中
若英正和耿莲逗着四岁的孙儿铁孙(厚源)玩耍,瞅一眼电报,冷冷地说道:“自作孽自受,管他到了哪里!”六月二十日,若英第一次接到马贡三代发的电报,得悉铁云被捕,虽然吃了一惊,却不慌张,也不悲伤,夫妻之间没有了感情,也就没有了怜悯,没有了眼泪,反而恨恨地说道:“该死,自作自受,可惜败坏了祖上的名声,连累了孩子们的前程。”那时大缙要求赶快到南京去探望父亲,若英阻止道:“大章、大黼离得近,让他们去看望一下就行了,这种钦案很快就会起解,去了也见不上面。”第二天起,若英没有再到经堂去参佛诵经,晨课晚课都免了,耿莲提醒她,她说:“信佛求神,无非祈求保佑合门平安,现在菩萨不灵了,求神而神降祸,不如不信!”停了一下,又十分刚强地断然道:“二老爷不在了,合家无主,我要挑起这副重担,还能一天到晚闲闲地和菩萨打交道。”不几天,老县丞蔡炳奉命带了书吏和差人来刘宅抄家。幸亏蔡二太爷存心庇护,房产田地一概未动,说是刘老太爷遗下的产业,并非刘鹗所置,不应抄没。又说衡二太太已和刘铁云分居多年,官司曾经打到县里,有目共睹,所以衡二太太财产分毫未动,只抄了刘鹗名下存款五千元,还有一些衣物和不甚值钱的字画古董,——这是若英和耿莲特意留下,以应付官家查抄的
今晚又来了电报,不知说些什么,耿莲把电码本找出来交给大缙,说道:“三少爷,你快翻出来看看吧,说不定有什么要紧的事。”大缙一边翻,一边念,一边写下来:二太太,老爷发配新疆
耿莲叫道:“不好,这是李贵的口气,难道二老爷不在了?”屋中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说也奇怪,若英平日把铁云恨得牙痒痒的,此时忽然涌上了一汪泪水,聚精会神地听大缙念下去:现在兰州,无钱办寒衣,望速汇款兰州金城旅店接济。李贵
念完了,若英忽然放声大哭道:“可怜的铁云!”耿莲道:“太太怎么哭了,二老爷不是还在吗?”大缙也道:“爸爸平安无事,应该高兴才是。”若英立刻止住哭,拭去泪水,说道:“你们不知道,老爷这个人这些年从不曾缺钱用,如今英雄末路,连添衣服的钱都没有了,自己不好意思,叫李贵打电报回家要。想象他那副狼狈窘迫可怜相,不禁为他心酸,真是前世欠了他的孽债。”耿莲嘲笑道:“二太太究竟软心肠,李贵这傻小子一份电报就勾起你一大堆眼泪
依我说,过去劝他千百遍都不听,现在别睬他。”“耿姨。”大缙求情道:“爸爸在大六月天上路,衣衫单薄,不在兰州制寒衣,到了新疆要冻死的,妈妈,就汇些钱去吧。”若英叹口气,和耿莲商议道:“我家今非昔比,拿不出许多钱供他挥霍,就汇两百块钱去吧,以后需钱时再汇,你看怎样?”耿莲眨眨眼笑道:“好吧,明天我就去汇钱,不过来电是李贵具名的,由我来答复李贵吗?”若英叹道:“老爷遇上这样一场大祸,死活都不知在什么时候,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了吧,不必再计较了。这份电报还是由我出面。亚辛,你听着,妈讲一句你记一句……。”两天之后,铁云忽然收到若英来电:李贵电悉。从钱庄汇上二百元,请查收。家中粗安,日前曾有一场风波,幸已平静,屋舍田亩无恙。沪苏两地今后当由吾维持,勿念。亚辛在此,不及叩别,甚憾。衡
铁云诧异道:“李贵,你背了我发电报给二太太了,怎不先和我商量?”李贵傻笑道:“你得罪了二太太,不好意思发电报要钱,你不发,我来发,你看二太太不记前嫌多好,今后家中就靠她老人家了。”铁云喃喃道:“是啊,今后就靠她了,她坚强得很。安香夫人弱不禁风,二太太这根顶梁柱则是不会倒的,可惜我不能当面求她原谅了。”“那就回个电报谢谢吧,你不发,还是我来发。”铁云笑道:“傻瓜,感激的电报得由老爷自己发,待我收到款子再发吧,好让她放心。”又过了两天,铁云从兰州钱庄取到了二百元现洋,当即给若英发了复电,感激她的关怀,表示了内疚之意。他们在兰州一共停留了十天,主仆两人添备了寒衣和横过荒凉的黄河以西戈壁滩所需干粮、炊具和水,于九月初七日由督标亲兵继续押送,骑了骆驼动身。出兰州,乘羊皮筏子渡过黄河,一步步登上了海拔四千公尺的乌鞘岭,乃是祁连山东端的支脉,岭上严寒逼人,飞砂走石,黄日昏昏,下了岭便进入了狭长的河西走廊,北有尘沙滚滚的浩瀚沙漠,南有绵绵不断的祁连山和它的支脉,山顶雪线以上一片皑白,覆盖在浓林密翠的山峦上,龙蟠虎踞,雄伟壮丽,由东南斜向西北,一路上没完没了,好似压根儿就没有挪动过一步,又好像一个好客不倦的旅伴,始终伴着驼铃叮噹护送铁云西上,骆驼把厚的脚掌软软地踩在乱石丛生的戈壁滩上,一二百里间只见黄羊奔突,蓝天一碧,不见人烟树木,正乃是“浩浩乎,平沙无垠,炯不见人”的古战场,惟有县城附近,才有片片绿州蓊蓊林木,给行旅带来盎然生意。十天之后,驼队来到了素有“金武威、银张掖”之称的凉州府,水田丰美,冠于一方,古称武威郡,地势冲要,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与汉族贸易的商业中心,所以城池宽广,街市整齐,一式二层楼房,这是塞下很少见的,显见得昔日的繁荣气象,押解委员家住武威,在城中耽搁了五天,铁云乘此机会发了几封家信,也给卞德铭寄了一信,写道:“前一函所寄老弟之云云,俱成梦话矣。”驼队继续启程,来到甘州府城张掖县的时候,想起了母亲朱太夫人平日喜欢吟咏宋词柳永《八声甘州》:“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藐,归思难收。”这才领悟到母亲昔日乡思之深。叹河西,汉唐以来有过多少次兵戈争战,跃马横枪,张弓射虏,而每当中原大乱,或是朝廷衰弱的时候,这里又会出现几人为王几人为帝的封建割据局面,昔日丝绸古道,商胡成群,水网纵横,城开不夜。而今流沙南移,水利败坏,村廓湮没,河西凋弊,再不见昔日的繁荣了。甘新大道上,前不见旅人,后不见来者,荒凉孤寂,惟有押解刘鹗的驼队缓缓西行,叮噹叮噹的驼铃声在旷漠上空凄凉回盈,教铁云听了心碎
向前一步,即是离家远了一步,过了酒泉,来到嘉峪关,长城到了西尽头了,他在城中关帝庙中瞻仰徘徊,此生恐怕再无入关的时候了
终于到了新疆省会乌鲁木齐,押解委员带他去抚台辕门上挂了号,销了差,回兰州去了。铁云取出庆蕃致抚台的信札,托文巡捕递了上去,过了一会出来道:“毛公的信,大帅看过了,虽说是遣送军台戍边,其实也自在得很,有了毛公的信,大帅更不会让你受委屈,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去吧
到新疆来戍边的人,我见得多了,来时十有九个苦眉愁脸,住了几天就笑呵呵的了,过上一年二载也就遇赦过关去了。我也是从兰州过来的,认得毛大人,以后有什么尽管找我好了。”于是铁云安下了心,向六道巷姓王的居停主人租了一所宅院,十分清静,收拾了一下,门外居然还挂上了“刘寓”的牌子。过了几天,高子谷、高子衡、钟笙叔也陆续被流放来了,故人相见,唏嘘叹息。子谷与铁云住在一处,子衡与笙叔另在附近阻了一处屋子,时时相聚叙谈,或读书写字消磨苦闷的时光。子谷则把上海青年会英语教科书都带来了,每天念念有词地读着,不忘有朝一日还能回到朝去办洋务
转眼到了十月下旬,忽从抚台衙门传来消息,皇上和慈禧皇太后于十月廿一、廿二日两天之中先后驾崩,接着,嗣皇帝溥仪于十一月初九即位,改明年为宣统元年,以皇上生父嗣醇亲王载沣为监国摄政王。十二月初九日,致仕大学士王文韶病故,追赠太保
十二月十一日,军机大臣袁世凯被摄政王勒令回籍养疴,世凯奉旨,立即出京回河南项城去了,朝政大权都在载沣手中
铁云等人好似绝处逢生,寓所中喜气洋洋,饮酒高歌,都在等候大赦诏书。铁云向众人道:“这几天消息纷至沓来,亦悲亦喜。悲者至尊晏驾,王中堂归天,待罪新疆,无法一申哀悼之意。喜则新君登基,必颁大赦,兄等罪名轻微,必赦无疑,我这个‘永远监禁’的人,走了袁本初,也有回乡的希望了。”众人都道:“那是一定的了,虽然摄政王当国,可是尊礼老臣,庆亲王不是加恩以亲王世袭罔替了吗,只要他老人家出面说句话,没有本初的阻挠,铁云兄的赦书还不是早晚就可以下来了。”五十时代的牺牲者朝廷新遭大丧,登基的又是三岁小皇帝,宫中以大行在殡,停止了宣统元年正旦的朝贺大典,隆裕皇太后的圣寿节也停了筵宴,悲风凄凄,哀思浓浓,委实无喜可言,大赦一事也就无人提起了,铁云等人伸长了脖子,不见普赦天下的诏书到来,料想将是个案办理了,只得耐心等待,又各自琢磨消遣光阴的办法。高子衡仍然去啃他带来的大部头书《二十二子》,子谷勤读英文,笙叔专心临摹碑帖,铁云做事无常性,抓抓放放,总是闲的时候居多
子谷读过铁云在《天津日日新闻》上发表的《老残游记》头二十回和续稿九回,见铁云闲得无聊,便道:“此间无洋人交往,亦无花间应酬,要么诵佛参道,修心养性,要么拾起你那残缺不全的《老残游记》续编,再写下去吧,至少也能如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写上六十回,索性标明是‘丹徒刘鹗新疆狱中作’,那必定使世人格外轰动。”铁云笑道:“我写《老残游记》,初时不过是为了连梦青换些钱养家活口,本无宏篇巨制的规划,兴到即写,写了随手涂改过了便不再看,有时不免在小说中发些牢骚,骂了‘北拳南革’,或是卖弄太谷教中学问,弄得连篇累牍,尽是玄虚荒诞之言,叫人难摸头脑,未免美中不足。二十回后续写的九回,更是游戏文章,写了阴间地狱,阎王小鬼,和犯了口过而受酷刑的罪人,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咒骂那些对我造谣诽谤骂我是汉奸的冤家对头,写到后来自己也觉没有意思就中断了。不瞒你说,我做事没有常性,写小说也是如此,后来虽然又动笔写了外编,以‘堂堂塌,堂堂塌’开头,嘲讽新旧社会交替中的可笑现象,可是一回亦未写完就搁笔了。我非小说家,没有曹雪芹写《红楼梦》那样孜孜不舍的非凡毅力,和一丝不苟的严谨精神,我的小说或可与前人较一日之长短,但是本来就不曾正正经经定下心来写书,前二十回中的第十一、十五、十六、三回还是光绪三十一年去东三省时在沈阳小客栈中补写成的。仓促可知。所以我的书成不了永垂宇宙的不朽巨著,我刘铁云有自知之明,不过以半吊子小说家终其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