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二十回已经有了单行本问世,销路很好。担心有了前二十回的虚誉,儿孙辈抵不住社会的期求而将后九回和‘堂堂塌’也都拿出去付印,那只会画蛇添足,反而损害前二十回给读者的良好印象,我若在场,必定大喝一声:‘住手!’可是现在无能为力了,谁知道身后的事呢?”子谷道:“那么你就索性将后九回一概推翻,正正式式地定下心来重写,现在有的是时间,还会像去沈阳时那样匆忙?”铁云笑道:“人也怪,一鼓作气,凡事可成,再而衰,三而竭,就勉强不来了。原来心中有牢骚,所以下笔千言,无非骂人,如今毓贤、刚毅之辈已死,要骂就骂袁世凯,可是黄三先生和毛公都劝我不要怨天尤人,今后决计不骂人了,所以小说也写不出来了。”子谷大笑道:“吾兄真是妙论,原来你的小说是骂出来的。”铁云道:“小说不写,我却有事作。这里地处边陲,缺少良医,万一我辈中人得了病,无人能治,岂不糟糕!我本来就懂些医道,想乘此闲暇钻研医术。子衡从杭州带来的那套浙江书局善本石印版《二十二子》中有《黄帝内经》是学医者的重要入门书,我已借来看了,准备再到书坊中搜罗些医书来研究,就不会觉得无事可干了。”子谷笑道:“很好,不但自己有病可治,还可以挂牌行医救人。”于是铁云从书坊中陆续觅购了《金匮》《伤寒》《医宗全鉴》等重要医书,想不到乌鲁木齐离内地数千里,竟也能买到这许多好书,可见商贩无远不至,人能生存在世,是少不得商人的。从第二年正月开始,铁云朝夕研读这些医书,究竟原有基础,很快就融会贯通,并且手痒起来,也想写一部系统叙述中国医学的著作,以供世人借鉴,名为《人命安和集》
  这中间,赦书陆续下来,高子衡首先蒙赦回转内地去了,想来下一批就轮到钟、高二人,铁云也有生还的希望了,因此更加勤奋地赶写医书,作为流放新疆的纪念
  看看到了这年七月初七那晚,头一卷即将完成,这一夜,铁云伏案疾书,时间太久,头中觉得一阵阵发麻,开始头晕起来,眼看没有多少字就完卷了,他是个性急的人,不愿再留到明天,便忍住头晕继续奋力书写,听见街上更夫敲了二更,又敲了三更,李贵催了几次犹不肯睡,李贵却已伏在桌边睡熟了。敲了四更,灯油也快燃尽了,方才草草完卷。铁云搁下笔,只觉头晕得厉害,闭上眼歇了一会,稍觉好些,便站起身推醒李贵,高兴地喊道:“李贵,老爷已经写完头一卷了,你还在睡大觉!”李贵揉了眼咕噜道:“还有四卷哩,就这么高兴!”铁云笑道;“你懂得开头难吗?开了头,写顺手了,以后就快了。”李贵望着铁云神采飞扬的脸庞,忽然惊呼道:“老爷,您的脸!您的脸!脸上通红发亮,好怕人!病了吗?”铁云摸了摸脸道;“有些发烫。”取过镜子照了一下,说道:“是有些吓人,头也晕,恐怕热血上冲了,我体胖,要当心中风,赶快睡吧。菩萨保佑,不能在新疆得病!”李贵埋怨道:“劝您早些歇息,不听,一定要弄出病来,怎么得了?”铁云笑道:“别噜苏了,我不是就睡了吗,你也快去唾吧,反正不上衙门,明天迟些起来。”铁云躺到炕上便觉晕晕糊糊,昏昏沉沉,头重得厉害,心里有些发慌,“莫不是真的要中风了吧?”他捧了头喃喃祝祷道:“值日星君,夜游神,普天诸佛帮个忙吧,弟子还有好多心愿不曾了却哩,再给我几年阳寿,让我回到内地再做一番事业。那时候,办洋务成了人人追求的时尚,不再有人骂我汉奸,骂我勾结外人,贪赃枉法,反而誉我为洋务先驱,识时务的俊杰,而且比李中堂、盛宫保他们更大胆,更开放,更直接了当,更有利于国计民生,若是我现在就一命归阴,此恨绵绵,将无法弥补了。再则我对不住若英,至今愧疚于怀,祈求能够回到淮安向她负荆请罪,倘若今晚两眼一闭,离了人世,只能遗恨无穷了。我也想续写《老残游记》,将后九回残稿付之一炬,重新精心执笔,认认真真像像样样地当作小说来写,可能会比前二十回更为精彩,如果此愿不能实现,那也只有抱憾终天了。过往仙神听到了弟子的祝祷了吧,宽恕我这一生的荒唐放肆,且许我完了诸种心愿再闭眼吧,那时我将心悦神怡地永别尘世而毫无遗憾。”铁云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入睡了。次晨醒来,阳光已经灿亮灿亮地射进屋中,摸出枕下打簧金表,已是上午十点了,赶紧一跃而起,不料用力过猛,头又晕,下了炕,一个趔趄,骨咚一声如泰山崩颓般重重地摔倒在砖地上。若在平日,一翻身就爬起来了,可是只觉天旋地转,四肢不听使唤,想喊却喊不出声,一刹那间便失去了知觉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李贵推门进来,见主人跌倒在地,大吃一惊,喊声:“老爷!”慌忙上前扶了起来,谁知一松手又倒了下去,李贵诧异道:“老爷,您怎么了?”却没有回答,两眼直勾勾地,口角流涎,眼中凄凄地流下泪来。李贵大叫道:“高老爷快过来,咱老爷中风了!”子谷闻声大惊,急忙赶了过来,见铁云这个模样,骇然大叫道:“果然是中风了,天啊,昨晚还是好端端的!”赶紧与李贵合力将铁云抱上了炕,可是铁云已经全无知觉,子谷摸他手腕寸关尺部,找不到脉处,细听心音,似有若无,子谷惊慌道:“李贵,不好了,你家老爷恐怕没救了,快找医生来看!”李贵不信,也抓起主人的手想按脉膊,只觉主人的手冰凉冰凉,李贵大哭道:“高老爷,咱老爷果然不行了,请医生来不及了,咱驮他去找医生!”子谷又用手在铁云鼻前试了好一会,呜咽道:“李贵,不中用了,你家老爷一点鼻息也没有了,他……他过去了。”铁云终于抱恨而死了,时为光绪三十四年七月初八日,终年五十三岁
  李贵抱住主人大哭道:“老爷,您醒醒,您没有走,您一定还活着,快醒醒,莫急坏了李贵。咱主仆两人相依为命,您不能死,您要活!老爷,家中还有老老小小一大群哩。他们不能没有你,您要活下去啊!”当证实主人确实已死时,李贵大哭道:“老爷,您在开封大相国寺救了咱,跟了您三十几年,您不在了,咱也不要活了,跟了您到阴间去服侍吧。”说罢,哭着叫着,一蹦多高,扼住自己喉咙,跳着脚,只想自尽。子谷拼命劝他,扳他的手,泣道:“李贵,你家老爷不在了,你若死了,谁来料理后事?”李贵清醒过来,可是一腔悲痛无处发泄,他咆跳着死命咬住自己的手臂,想残伤自己的身体以表示对于主人的忠诚哀悼,鲜血从臂上淋淋地滴了下来,和着李贵大颗的泪水淌了一地。子谷慌忙从李贵口中抢出了这条臂膊,李贵发疯似的又去咬另一条
  子谷痛哭着抱住李贵喊道:“李贵,李贵,料理老爷后事要紧,还要你这双手派用处哩,你把它咬伤了,还能做事吗?”李贵这才松开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呜呜地号啕痛哭,哭够了,忽然一蹦而起,抹了眼泪道:“不哭了,高老爷,料理咱老爷的后事吧,先说该做什么,咱去办。”于是又去通知了邻近的钟笙叔,也急忙赶了过来,又震惊,又哀痛,三人匆匆为铁云换了干净衣服,脸上蒙了白布,暂时停灵在炕。李贵泣道:“可怜老爷辛苦劳累了一辈子,让他穿了官服入殓吧,见了先老太爷、老太太也好交代。”笙叔道:“本朝规矩,革了官职的人是不能穿官服入殓的,我们去抚台衙门求求看吧。”李贵道:“咱跟两位老爷一齐去。”子谷匆匆写了“已革罪员刘鹗亡故”的禀帖,和笙叔李贵一块儿来到抚衙,找文巡捕递了进去,请求恩准刘鹗官服入殓。抚台初时不准,李贵直挺挺跪在辕门外号啕哭求了半日,抚台怜他是个义仆,方才格外开恩允准
  于是买回了棺木和一套四品袍褂靴帽,草草为铁云成殓。然后发电报给兰州护理陕甘总督毛庆蕃,告诉他铁云中风病故,棺柩无力运回家乡,请电新疆抚台协助。另外又发了几份电报,分别通知淮安、北京、上海亲人
  由于抚台联魁的全力资助,李贵终于能够在这一年秋间,披麻戴孝,扶了主人的灵柩从乌鲁木齐启程,进了嘉峪关,来到兰州。庆蕃在城外设了灵帐,写了祭文,含泪为铁云举行了路祭。几十年老友从此永别,庆蕃的悲伤久久不能去怀。高子谷不久也遇赦回内地,可叹铁云没有等到这天就去世了。大黼此时尚逗留在兰州,也在灵前哭祭了一番,与李贵继续扶柩东行
  大缙、大绅在洛阳恭迎灵榇南下来到汉口,大章已在这里迎候,于是舍车登船东下,由扬州而达淮安
  若英含哀忍泪率子女为亡夫举行了家祭,明年葬于城东南曹围祖茔
  一场夫妻纠葛,三十余年的恩恩怨怨,风风雨雨,想不到竟以生离死归而告终,死者不能致歉,生者徒然心碎,呜呼!刘鹗死后两年,革命党人发动了震惊中外的武昌起义,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统治。岁月流逝,朝代更迭,刘鹗的友人,一个个默默无闻的离开了尘世,不再有人怀念他们了。同时代的王公大臣李鸿章、王文韶、张曜、吴大澂、庆亲王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