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包公正与展爷议论石子来由,忽听一片声喧,乃是西耳房走火。展
  爷连忙赶至那里,早已听见有人嚷道:“房上有人!”展爷借火光一看,果
  然房上站立一人,连忙用手一指,放出一枝袖筋,只听噗哧一声。展爷道:
  “不好!又中计了。”一眼却瞧见包兴在那里张罗救火,急忙问道:“印官
  看视三宝如何?”包兴道:“方才看了,纹丝没动。”展爷道:“你再看看
  去。”正说间,三义、四勇俱各到了此时耳房之火已然扑灭,原是前面窗户
  纸引着,无甚要紧。只见包兴慌张跑来,说道:“三宝真是失去不见了!”
  展爷即飞身上房。卢方等闻听,也皆上房。四个人四下搜寻,并无影响。下
  面却是王、马、张、赵,前后稽查也无下落。展爷与卢爷等仍从房上回来,
  却见方才用箭射的,乃是一个皮人子,脚上用鸡爪丁扣定瓦栊,原是吹膨了
  的。因用袖箭打透,冒了风,也就摊在房上了。楞爷徐庆看了,道:“这是
  老五的。”蒋爷捏了他一把。展爷却不言语。卢方听了,好生难受,暗道:
  “五弟做事太阴毒了。你知我等现在开封府,你却盗去三宝,叫我等如何见
  相爷?如何对的起众位朋友?”他哪里知道相爷处还有个知照帖儿呢。四个
  下得房来,一同来至书房。
  此时包兴已回禀包公,说三宝失去。包公叫他不用声张,恰好见众人进
  来参见包公,俱各认罪。包公道:“此事原是我派人瞧的不好了。况且三宝
  也非急需之物,有甚稀罕。你等莫要声张,俟明日慢慢访查便了。”
  众英雄见相爷毫不介意,只得退出,来到公所之内。依卢方还要前去追
  赶。蒋平道:“知道五弟向何方而去?不是望风扑影么?”展爷道:“五弟
  回了陷空岛了。”卢方问道:“何以知之?”展爷道:“他回明了相爷,还
  要约小弟前去,故此知之。”便把方才字柬上的言语念出。卢方听了,好不
  难受,惭愧满面,半晌道:“五弟做事太任性了。这还了得,还是我等赶了
  他去为是。”展爷知道卢方乃是忠厚热肠,忙拦道:“大哥是断断去不得的。”
  卢方道:“却是为何?”展爷道:“请问大哥赶上五弟,合五弟要三宝不要?”
  卢方道:“焉有不要之理。”展爷道:“却又来!合他要,他给了便罢;他
  若不给,难道真个翻脸拒捕,从此就义断情绝了么?我想此事,还是小弟去
  的是理。”蒋平道:“展兄,你去了恐有些不妥,五弟他不是好惹的。”展
  爷听了不悦,道:“难道陷空岛是龙潭虎穴不成?”蒋平道:“虽不是龙潭
  虎穴,只是五弟做事令人难测,阴毒得狠。他这一去必要设下埋伏,一来陷
  空岛大哥路径不熟,二来不知道他设下什么圈套。莫若小弟明日回禀了相爷,
  先找我二哥。我二哥若来了,还是我等回到陷空岛将他稳住,做为内应,大
  哥再去,方是万全之策。”展爷听了,才待开言,只听公孙策道:“四弟言
  之有理。展大哥莫要辜负四弟一番好意。”展爷见公孙先生如此说,只得将
  话咽住,不肯往下说了,惟有心中暗暗不平而已。
  到了次日,蒋平见了相爷,回明要找韩彰去。并因赵虎每每有不合之意,
  要同张龙、赵虎同去。包公听说要找韩彰,甚合心意,因问向何方去找。蒋
  平回道:“就在平县翠云峰。因韩彰的母亲坟墓在此峰下,年年韩彰必于此
  时拜扫,故此要到那里寻找一番。”包公甚喜,就叫张、赵二人同往。张龙
  却无可说。独有赵虎一路上合蒋平闹了好些闲话,蒋爷只是不理。张龙在中
  间劝阻。
  这一日打尖吃饭,刚然坐下,赵虎就说:“咱们同桌儿吃饭,各自会钱,
  谁也不必扰谁,你道好么?”蒋爷笑道:“很好,如此方无拘束。”因此各
  自要的各自吃,我也不吃你的,你也不吃我的。幸亏张龙惟恐蒋平脸上下不
  来,反在其中周旋打和儿。赵虎还要说闲话,蒋爷只有笑笑而已。及至吃完,
  堂官算帐,赵虎务必要分帐。张龙道:“且自算算,柜上再分去。”到柜上
  问时,柜上说蒋老爷已然都给了。却是跟蒋老爷的伴当,进门时就把银包交
  付柜上,说明了如有人问,就说蒋老爷给了。天天如此,张龙好觉过意不去。
  蒋平一路上听闲话、受作践,不一而足。
  好容易到了翠云峰,半山之上有个灵佑寺。蒋平却认得庙内和尚,因问
  道:“韩爷来了没有?”和尚答道:“却未到此扫墓。”蒋平听了,满心欢
  喜,以为必遇韩彰无疑,就与张、赵二人商议,在此庙内居住等候。赵虎前
  后看了一回,见云堂宽阔豁亮,就叫伴当将行李安放在云堂,同张龙住了。
  蒋平就在和尚屋内同居。偏偏的庙内和尚俱各吃素。赵虎他却耐不得,向庙
  内借了碗盏家伙,自己起灶,叫伴当打酒买肉,合心配口而食。
  伴当这日提了竹筐,拿了银两,下山去了。不多时、却又转来。赵虎见
  他空手回来,不觉发怒,道:“你这厮向何方去了多时,酒肉尚未买来?”
  轮掌就要打。伴当连忙往后一退,道:“小人有事回爷。”张龙道:“贤弟
  且容他说。”赵虎掣回拳来,道:“快讲!说的不是,我再打。”伴当道:
  “小人方才下山,走到松林之内,见一人在那里上吊。见了是救呀,是不救
  呢?”赵虎说:“那还用问吗?快些救去,救去!”伴当道:“小人已救下
  来,将他带来了。”赵虎笑道:“好小子!这才是。快买酒肉去罢。”伴当
  道:“小人还有话回呢。”赵虎道:“好唠叨!还说什么?”张龙道:“贤
  弟且叫他说明,再买不迟。”赵虎道:“快,快快的!”伴当道:“小人问
  他为何上吊,他就哭了。他说他叫包旺。”赵虎听了,连忙站起身来,急问
  道:“叫什么?”伴当道:“叫包旺。”赵虎道:“包旺怎么样?讲,讲,
  讲!”伴当说:“他奉了太老爷大夫人、大老爷、大夫人之命,特送三公子
  上开封府衙内攻书。昨晚就在山下前面容店之中住下。因月色颇好,出来玩
  赏,行到松林,猛然出来了一只猛虎,就把他相公背了走了。”赵虎听到此,
  不由怪叫吆喝,道:“这还了得!这便怎么处?”张龙道:“贤弟不必着急,
  其中似有可疑。既是猛虎,为何不用口叼呢,却背了他去了?这个光景必然
  有诈。”叫伴当将包旺忙让进来。
  不多时,伴当领进,赵虎一看果是包旺。彼此见了让坐,道受惊。包旺
  因前次在开封府见过张、赵二人,略为谦让,即便坐了。张、赵又细细盘问
  了一番,果是虎背了去了。此时包旺便说:“自开封回家,一路平安。因相
  爷喜爱三公子,禀明太老爷太夫人、大老爷大夫人,就命我护送赴署。不想
  昨晚住在山下店里,公子要踏月,走至松林,出来一只猛虎把公子背了去。
  我今日寻找一天,并无下落,因此要寻自尽。”说罢,痛哭。张、赵二人听
  毕,果是虎会背人,事有可疑。他二人便商议晚间在松林搜寻,倘然拿获,
  就可以问出公子的下落来了。
  此时伴当已将酒肉买来,收拾妥当。叫包旺且免愁烦,他三人一处吃毕
  饭,赵虎喝的醉醺醺的就要走。张龙道:“你我也须装束伶便,各带兵刃。
  倘然真有猛虎,也可除此一方之害。咱们这个样儿,如何与虎斗呢?”说罢,
  脱去外面衣服,将搭包勒紧。赵虎也就扎缚停当。各持了利刃,叫包旺同伴
  当在此等候。他二人下了山峰,来到松林之下,趁着月色,赵虎大呼小叫道:
  “虎在哪里?虎在哪里?”左一刀,右一晃,混砍乱晃。忽见那边树上跳下
  二人,咕噜噜的就往西飞跑。
  原来有二人在树上隐藏,远远见张、赵二人奔入林中,手持利刃,口中
  乱嚷:“虎在哪里?”又见明亮亮的钢刀,在月光之下一闪一闪,光芒冷促。
  这两个人害怕,暗中计较道:“莫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因此跳下树来,
  往西飞跑。张、赵二人见了,紧紧追来。却见前面有破屋二间,墙垣倒塌,
  二人奔入屋内去了。张、赵也随后追来。楞爷不管好歹,也就进了屋内,又
  无门窗户壁,四角俱空,哪里有个人影。赵虎道:“怪呀!明明进了屋子,
  为何不见了呢?莫不是见了鬼咧?或者是什么妖怪?岂有此理!”东瞧西望,
  一步凑巧,忽听哗啷一声,蹲下身一摸,却是一个大铁环钉在木板上边。张
  龙也进屋内,觉得脚下咕咚、咕咚的响,就有些疑惑。忽听赵虎说:“有了,
  他藏在这下边呢。”张龙说:“贤弟如何知道?”赵虎说:“我揪住铁环了。”
  张龙道:“贤弟千万莫揭此板。你就在此看守。我回到庙内将伴当等唤来,
  多拿火亮,岂不拿个稳当的。”赵虎却耐烦不得,道:“两个毛贼有甚要紧,
  且自看看再做道理。”说罢,一提铁环,将板掀起,里面黑洞洞任什么看不
  见。用刀往下一试探,却是土基台阶。“哼!里面必有蹊跷,待俺下去。”
  张龙道:“贤弟且慢!……”此话未完,赵虎已然下去。张龙惟恐有失,也
  就跟将下去。谁知下面台阶狭窄,而且赵爷势猛,两脚收不住,咕■■竟自
  滚下去了,口内连说:“不好,不好!”里面的二人早已备下绳索,见赵虎
  滚下来,哪肯容情,两人服侍一个人,登时捆了个结实。张爷在上面听见赵
  虎连说“不好,不好”,不知何故,一时不得主意,心内一慌,脚下一跳,
  也就溜下去了。里面二人早已等候,又把张爷捆缚起来。这且不言。
  再说包旺在庙内,自从张、赵二人去后,他方细细问明伴当,原来还有
  蒋平,他三人是奉相爷之命前来访查韩二爷的,因问:“蒋爷现在哪里?”
  伴当便说:“赵爷与蒋爷不睦,一路上把蒋爷欺负苦咧,到此还不肯同住。
  幸亏蒋爷有涵容,全不计较,故此自己在和尚屋内住了。”包旺听了,心下
  明白。直等到天有二更,未见张、赵回来,不由满腹狐疑,对伴当说:“你
  看已交半夜,张、赵二位还不回来,其中恐有差池。莫若你等随我同见蒋爷
  去。”伴当也因夜深不得主意,即领了包旺来见蒋爷。
  此时蒋平已然歇息。忽听说包旺来到,又听张、赵二人捉虎未回,连忙
  起来,细问一番,方知他二人初鼓已去,自思:“他二人此来,原是我在相
  爷跟前撺掇。如今他二人若有失闪,我却如何复命呢?”忙忙束缚伶便,背
  后插了三棱鹅眉刺,吩咐伴当等:“好生看守行李,千万不准去寻找等。”
  别了包旺,来至庙外,一纵身先步上高峰峻岭,见月光皎洁,山色晶莹,万
  籁无声,四围静寂。
  蒋爷侧耳留神,隐隐闻得西北上犬声乱吠,必有村庄。连忙下了山峰,
  按定方向奔去,果是小小村庄。自己蹑足潜踪,遮遮掩掩,留神细看,见一
  家门首站立二人,他却隐在一棵大树之后。忽见门开处,里面走出一人,道:
  “二位贤弟,夤夜到此何干?”只听那二人道:“小弟等在地窖子里拿了二
  人,问他却是开封府的校尉。我等听了不得主意,是放好?还是不放好呢?
  故此特来请示大哥。”又听那人说:“哎呀!竟有这等事!那是断断放不得
  的。莫若你二人回去,将他等结果,急速回来。咱三人远走高飞,趁早儿离
  开此地要紧。”二人道:“既如此,大哥就归着行李,我们先办了那宗事去。”
  说罢,回身竟奔东南。蒋泽长却暗暗跟随。二人慌慌张张的,竟奔破房而来。
  此时蒋爷从背后拔出钢刺,见前面的已进破墙,他却紧赶一步,照着后
  头走的这一个人的肩窝就是一刺,往怀里一带;那人站不稳跌倒在地,一时
  挣扎不起。蒋爷却又窜入墙内,只听前面的问道:“外面什么咕咚一响?……”
  话未说完,好蒋平!钢刺已到,躲不及,右胁上已然着重,嗳呀一声,翻觔
  斗栽倒。四爷赶上一步,就势按倒,解他腰带,三环五扣的捆了一回。又到
  墙外,见那一人方才起来,就要跑。真好泽长!赶上前踢倒,也就捆缚好了,
  将他一提提到破屋之内。
  事有凑巧,脚却扫着铁环。又听得空洞之中似有板盖,即用手提环,掀
  起木板,先将这个往下一扔。侧耳一听,只听咕噜、咕噜的落在里面,摔的
  哎呀一声。蒋爷又听,无甚动静,方用钢刺试步而下。到了里面一看,却有
  一间屋子大小,是一个瓮洞窖儿,那壁厢点着个灯挂子。再一看时,见张、
  赵二人捆在那里。张龙羞见,却一言不发。赵虎却嚷道:“蒋四哥,你来的
  正好!快快救我二人呀!”蒋平却不理他,把那人一提,用钢刺一指,问道:
  ①
  “你叫何名?共有几人?快说!”那人道:“小人叫刘豸,上面那个叫刘獬
  ②,方才邓家洼那一个叫武平安:原是我们三个。”蒋爷又问道:“昨晚你等
  假扮猛虎背去的人呢?放在哪里?”刘豸道:“那是武平安背去的,小人们
  不知。就知昨晚上他亲姐姐死了,我们帮着抬埋的。”蒋平问明此事,只听
  那边赵虎嚷道:“蒋四哥,小弟从此知道你是个好的了。我们两个人没有拿
  住一个,你一个人拿住二名。四哥敢则真有本事,我老赵佩服你了。”蒋平
  就过来,将他二人放起。张、赵二人谢了。蒋平道:“莫谢,莫谢,还得上
  邓家洼呢。二位老弟随我来。”三人出了地窖,又将刘獬提起,也扔在地窖
  之内,将板盖又压上一块石头。
  蒋平在前,张、赵在后,来至邓家洼。蒋平指与门户,悄悄说:“我先
  进去,然后二位老弟叩门。两下一挤,没他的跑儿。”说着,一纵身体,一
  股黑烟,进了墙头,连个声息也无。赵虎暗暗夸奖。张龙此时在外叩门,只
  听里面应道:“来了。”门未开时,就问:“二位可将那二人结果了?”及
  至开门时,赵虎道:“结果了!”披胸就是一把,揪了个结实。武平安刚要
  挣扎,只觉背后一人揪住头发,他哪里还能支持,立时缚住。三人又搜寻一
  遍,连个人也无,惟有小小包裹放在那里。赵虎说:“别管他,且拿她娘的。”
  蒋爷道:“问他三公子现在何处。”武平安说:“已逃走了。”赵虎就要拿
  拳来打。蒋爷拦住,道:“贤弟,此处也不是审他的地方,先押着他走。”
  三人押定武平安到了破屋,又将刘豸、刘獬从地窖里提出,往回里便走,来
  到松林之内,天已微明。却见跟张、赵的伴当寻下山来,便叫他们好好押解。
  一同来到庙中,约了包旺,竟赴平县而来。
  谁知县尹已坐早堂,为宋乡宦失盗之案。因有主管宋升,声言窝主是学
  究方善先生,因有金镯为证,正在那里审问方善一案,忽见门上进来,禀道:
  “今有开封府包相爷差人到了。”县尹不知何事,一面吩咐“快请”,一面
  先将方善收监。
  这里才吩咐,已见四人到了前面。县官刚然站起,只听有一矮胖之人说
  道:“好县官呀!你为一方之主,竟敢纵虎伤人,并且伤的是包相爷的侄男。
  我看你这纱帽,是要戴不牢的了。”县官听了发怔,却不明白此话,只得道:
  “众位既奉相爷钧谕前来,有话请坐下慢慢的讲。”吩咐看座,坐了。包旺
  ①豸——音zhì。
  ②獬——音xiè。
  先将奉命送公子赴开封、路上如何住宿、因步月如何遇虎、将公子背去的话,
  说了一遍。蒋爷又将拿获武平安、刘豸、刘獬的话,说了一遍,并言俱已解
  到。
  县官听得已将凶犯拿获,暗暗欢喜,立刻吩咐:“带上堂来。”先问武
  平安将三公子藏于何处。武平安道:“只因那晚无心中背了一个人来,回到
  邓家洼小人的姐姐家中。此人却是包相爷的三公子包世荣。小人与他有杀兄
  之仇,因包相审问假公子一案,将小人胞兄武吉祥用狗头铡铡死。小人意欲
  将三公子与胞兄祭灵。”赵虎听至此,站起来举手就要打,亏了蒋爷拦住。
  又听武平安道:“不想小人出去打酒买纸锞的工夫,小人姐姐就放三公子逃
  走了。”赵爷听到此,又哈哈的大笑,说:“放得好,放得好!底下怎么样
  呢?”武平安道:“我姐姐叫我外甥邓九如找我,说三公子逃走了。小人一
  闻此言,急急回家。谁知我姐姐竟自上了吊死咧!小人无奈,烦人将我姐姐
  俺埋了。偏偏的我外甥邓九如,他也就死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且说蒋平等来到平县。县官立刻审问武平安。武平安说他姐姐因私放了
  三公子后,竟自自缢身死。众人听了已觉可惜,忽又听说他外甥邓九如也死
  了,更觉诧异。县官问道:“邓九如多大了?”武平安说:“今年才交七岁。”
  县官说:“他小小年纪,如何也死了呢?”武平安道:“只因埋了他母亲之
  后,他苦苦的合小人要他妈。小人一时性起,就将他踢了一顿脚,他就死在
  山洼子里咧。”赵虎听到此,登时怒气填胸,站将起来,就把武平安尽力踢
  了几脚,踢的他满地打滚。还是蒋、张二人劝住。又问了问刘豸、刘獬,也
  就招认因贫起见,就帮着武平安每夜行劫度日,俱供是实,一齐寄监。县官
  又向蒋平等商议了一番,惟有赶急访查三公子下落要紧。
  你道这三公子逃脱何方去了?他却奔到一家,正是学究方善,乃是一个
  饱学的寒儒。家中并无多少房屋,只是上房三间,却是方先生同女儿玉芝小
  姐居住,外有厢房三间做书房。那包世荣投到他家,就在这屋内居住。只因
  他年幼书生,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的这样辛苦,又如此惊吓,一时之间就
  染起病来。多亏了方先生精心调理,方觉好些。
  一日,方善上街给公子打药,在路上拾了一只金镯,看了看拿到银铺内
  去瞧成色;恰被宋升看见,讹成窝家,扭到县内已成讼案。即有人送了信来。
  玉芝小姐一听她爹爹遭了官司,哪里还有主意咧!便哭哭啼啼。家中又无别
  人,幸喜有个老街坊,是个婆子,姓宁,为人正直爽快,爱说爱笑,人人皆
  称她为宁妈妈。这妈妈听见此事,有些不平,连忙来到方家,见玉芝已哭成
  泪人相似。宁妈妈好生不忍。玉芝一见如亲人一般,就央求她到监中看视。
  那妈妈满口应承,即到了平县。谁知那些衙役快头俱与她熟识,众人一
  见,彼此玩玩笑笑,便领她到监中看视。见了方先生,又向众人说些浮情照
  应的话,并问官府审的如何。方先生说:“自从那时,刚要过堂,不想为什
  么包相爷的侄儿一事,故此未审。此时县官竟为此事为难,无暇及此。”方
  善又问了问女儿玉芝,就从袖中取出一封字柬递与宁妈妈,道:“我有一事
  相求:只因我家外厢房中住着个荣相公,名唤世宝,我见他相貌非凡,品行
  出众,而且又是读书之人,堪与我女儿配偶,求妈妈玉成其事。”宁婆道:
  “先生现遇此事,何必忙在此一时呢?”方善道:“妈妈不知,我家中并无
  ①
  多余的房屋,而且又无仆妇丫鬟,使怨女旷夫未免有瓜田李下之嫌;莫若把
  ①瓜田李下——比喻容易引起嫌疑的地方。
  此事说定了,他与我有翁婿之谊,玉芝与他有夫妻之分,他也可以照料我家
  中,别人也就没的说了。我的主意已定,只求妈妈将此封字柬与相公看了;
  倘若不允,就将我一番苦心向他说明,他再无不应之理。全仗妈妈玉成。”
  宁妈妈道:“先生只管放心,谅我这张口说了,此事必应。”方善又嘱托照
  料家中,宁婆一一应允。
  急忙回来,见了玉芝,先告诉她先生在监之事,又悄悄告诉她许婚之意。
  “现有书信在此,说这荣相公人品学问俱是好的,也活该是千里婚姻一线
  牵。”那玉芝小姐见有父命,也就不言语了。婆婆问道:“这荣相公在书房
  里么?”玉芝无奈,答道:“现在书房,因染病才好,尚未痊愈。”妈妈说:
  “待我看看去。”
  来到厢房门口,故意高声问道:“荣相公在屋里么?”只听里面应道:
  “小生在此。不知外面何人?请进屋内来坐。”妈妈来到屋内一看,见相公
  伏忱而卧,虽是病容,果然清秀,便道:“老身姓宁,乃是方先生的近邻。
  因玉芝小姐求老身往监中探望她父亲,方先生却托我带了一个字柬给相公看
  看。”说罢,从袖中取出递过。三公子拆开看毕,说道:“这如何使得!我
  受方恩公莫大之恩尚未答报,如何趁他遇事,却又定他的女儿。这事难以从
  命。况且又无父母之命,如何敢做?”宁婆道:“相公这话就说差了。此事
  原非相公本心,却是出于方先生之意。再者他因家下无人,男女不便,有瓜
  李之嫌,是以托老身多多致意。相公既说受他莫大之恩,何妨应允了此事,
  再商量着救方先生呢?”三公子一想:“难得方老先生这番好心,而且又名
  分攸关,倒是应了的是。”宁婆见三公子沉吟,知他有些允意,又道:“相
  公不必游疑。这玉芝小姐谅相公也未见过,真是生的端庄美貌,赛画似的。
  而且贤德过人,又兼诗词歌赋,无不通晓,皆是跟她父亲学的。至于女工针
  黹,更是精巧非常。相公若是允了,真是天配良缘哪!”三公子道:“多承
  妈妈分心,小生应下就是了。”宁婆道:“相公既然应允,大小有点聘定,
  老身明日也好回复先生去。”三公子道:“聘礼尽有,只是遇难逃奔,不曾
  带在身边,这便怎么处?”宁婆婆道:“相公不必为难。只要相公拿定主意,
  不可食言就是了。”三公子道:“丈大一言既出,如白染皂,何况受方夫子
  莫大之恩呢!”宁婆道:“相公实在说的不错。俗语说的好:‘知恩不报恩,
  枉为世上人。’再者女婿有半子之劳,想个什么法子救救方先生才好呢?”
  ①
  三公子说:“若要救方夫子,极其容易。只是小生病体甫愈,不能到县。若
  要寄一封书信,又怕无人敢递去,事在两难。”宁妈妈说:“相公若肯寄信,
  待老身与你送去如何?就是怕你的信不中用。”三公子说:“妈妈只管放心,
  你要敢送这书信,到了县内叫他开中门,要见县官,面为投递;他若不开中
  门,县官不见,千万不可将此书信落于别人之手。妈妈,你可敢去么?”宁
  妈妈说:“这有什么呢?只要相公的书信灵应,我可怕怎的?待我取笔砚来,
  相公就写起来。”说着话,便向那边桌上拿了笔砚,又在那书夹子里取了个
  封套笺纸,递与三公子。
  三公子拈笔在手,只觉得手颤,再也写不下去。宁妈妈说:“相公素日
  喝冷酒吗?”三公子说:“妈妈有所不知,我病了两天,水米不曾进,心内
  空虚,如何提的起笔来?必须要进些饮食方可写,不然我实实写不来的。”
  宁婆道:“既如此,我做一碗汤来,喝了再写如何?”公子道:“多谢妈妈。”
  ①甫愈——刚刚好。
  宁婆离了书房,来到玉芝小姐屋内,将话一一说了。“只是公子手颤不能写
  字,须进些羹汤,喝了好写。”玉芝听了此话,暗道:“要开中门见官府亲
  手接信,此人必有来历。”忙与宁妈商议,又无荤腥,只得做碗素面汤,滴
  上点香油儿。宁妈妈端到书房,向公子道:“汤来了。”公子挣扎起来,已
  觉香味扑鼻,连忙喝了两口,说:“很好!”及至将汤喝完,两鬓额角已见
  汗,登时神清气爽,略略歇息,提笔一挥而就。宁妈妈见三公子写信不加思
  索,迅速之极,满心欢喜,说道:“相公写完了,念与我听。”三公子说:
  “是念不得的。恐被人窃听了去,走漏风声,那还了得。”
  宁妈妈是个精明老练之人,不戴头巾的男子,惟恐书中有了舛错,自己
  到了县内是要吃眼前亏的。她便搭讪着,袖了书信,悄悄的拿到玉芝屋内,
  叫小姐看。小姐看了,不由暗暗欢喜,深服爹爹眼力不差,便把不是荣相公,
  却是包公子,他将名字颠倒瞒人耳目,以防被人陷害的话说了。“如今他这
  书上写着,奉相爷谕进京,不想行至松林,遭遇凶事,险些被害的情节。妈
  妈只管前去投递,是不妨事的。这书上还要县官的轿子接他呢。”婆子听了,
  乐的两手拍不到一块,急急来至书房,先见了三公子,请罪道:“婆子实在
  不知是贵公子,多有简慢,望乞公子爷恕罪!”三公子说:“妈妈悄言,千
  万不要声张!”宁婆道:“公子爷放心。这院子内一个外人没有,再也没人
  听见。求公子将书信封妥,待婆子好去投递。”三公子这里封信,宁妈妈便
  出去了。
  ①
  不多时,只见她打扮的齐整,虽无绫罗缎疋,却也干净朴素。三公子将
  书信递与她。她仿佛奉圣旨的一般,打开衫子,揣在贴身胸前拄腰子里。临
  行又向公子福了福,方才出门,竟奔平县而来。
  刚进衙门,只见从班房坐出来了一人,见了宁婆,道:“哟!老宁,你
  这个样怎么来了?别是又要找个主儿罢?”宁婆道:“你不要胡说。我问你,
  今儿个谁的班?”那人道:“今个是魏头儿。”一壁说着,叫道:“魏头儿,
  有人找你,这个可是熟人。”早见魏头出来。宁婆道:“原来是老舅该班呢
  吗。辛苦咧!没有什么说的,好兄弟,姐姐劳动劳动你。”魏头儿说:“又
  是什么事?昨日进监探老方,许了我们一个酒儿,还没给我喝呢。今日又怎
  么来了?”宁婆道:“口子大小总要缝,事情也要办。姐姐今儿来,特为此
  一封书信,可是要觌面见你们官府的。”魏头儿听了,道:“哎哟!你越闹
  越大咧。衙门里递书信,或者使得;我们官府,也是你轻易见得的?你别给
  我闹乱儿了。这可比不得昨日是私情儿。”宁婆道:“傻兄弟,姐姐是做什
  么的?当见的我才见呢,横竖不能叫你受热。”魏头儿道:“你只管这末说,
  我总有点不放心。倘或闹出乱子,那可不是玩的。”旁边有一人说:“老魏
  ①
  呀,你忒胆小咧!她既这末说,想来有拿手,是当见的。你只管回去。老宁
  不是外人,回来可得喝你个酒儿。”宁婆道:“有咧,姐姐请你二人。”
  说话间,魏头儿已回禀了出来,道:“走罢!”官府叫你呢。”宁婆道:
  “老舅,你还得辛辛苦苦。这封信本人交与我时,叫我告诉衙内,不开中门
  不许投递。”魏头儿听了,将头一摇,手一摆,说:“你这可胡闹!为你这
  封信要开中门,你这不是搅么?”宁妈说:“你既不开,我就回去。”说罢,
  转身就走。魏头儿忙拦住,道:“你别走呀!如今已回明了,你若走了,官
  ①疋——音pǐ,同“匹”。
  ①忒(tuī)——太。
  府岂不怪我?这是什么差事呢!你真这么着,我了不了呀!”宁婆见他着急,
  不由笑道:“好兄弟,你不要着急。你只管回去,你就说我说的,此事要紧,
  不是寻常书信,必须开中门方肯投递。管保官府见了此书不但不怪——巧咧,
  咱们姐们还有点彩头儿呢。”孙书吏在旁听宁婆之话有因,又知道她素日为
  人再不干荒唐事,就明白书信必有来历,是不能不依着他,便道:“魏头儿,
  再与她回禀一声,就说她是这末说的。”魏头儿无奈,复又进去,到了当堂。
  此时蒋、张、赵三位爷连包旺四个人,正与县官要主意呢。忽听差役回
  禀,有一婆子投书,依县官是免见。还是蒋爷机变,就怕是三公子的密信,
  便在旁说:“容她相见何妨。”去了半晌,差役回禀,又说:“那婆子要叫
  开中门方投此信,她说事有要紧。”县官闻听此言,不觉沉吟,料想必有关
  系,吩咐道:“就与她开中门,看她是何等书信。”差役应声开放中门,出
  来对宁婆道:“全是你缠不清。差一点我没吃上,快走罢!”宁婆不慌不忙,
  迈开半尺的花鞋,咯噔、咯噔进了中门,直上大堂,手中高举书信,来到堂
  前。县官见婆子毫无惧色,手擎书信,县官吩咐差役将书接上来。差役将要
  上前,只听婆子道:“此书须太爷亲接,有机密事在内,来人吩咐的明白。”
  县官闻听事有来历,也不问是谁,就站起来,出了公座,将书接过。婆子退
  在一旁。拆阅已毕,又是惊骇,又是欢悦。蒋平已然偷看明白,便向前道:
  “贵县理宜派轿前往。”县官道:“那是理当如此。”此时包旺已知有了公
  子的下落,就要跟随前往。赵虎也要跟,蒋爷拦住,道:“你我奉相谕,各
  有专司,比不得包旺,他是当去的,咱们还是在此等候便了。”赵虎道:“四
  哥说的有理,咱们就在此等罢。”差役、魏头儿听得明白,方才放心。只见
  宁婆道:“婆子回禀老爷,既叫婆子引路,他们轿夫腿快,如何跟的上?与
  其空轿抬着,莫若婆子坐上,又引了路,又不误事,又叫包公子看着,知是
  太爷敬公子之意。”县官见她是个正直稳实的老婆儿,即吩咐:“既如此,
  你即押轿前往。”
  未识后文如何,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