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当想去触及时,才发觉过眼云烟,尽是繁华清梦。
  左弘调集三千铁甲和八千弓弩手,在高处和城墙上排列。只待秦九歌下命,便将这些人和危在旦夕的人族殉葬。
  土台上,西风烈烈,朔气斗转。金钟黯淡,战鼓喑哑。苍穹昏昏沉沉,日月无光。
  数以万计的眼睛,灰白的望着秦九歌,那身以往叫他们畏惧敬重的盔甲,其实还抵不过半只肥美烧鸡。
  久久无声,秦九歌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现在,山海族屯兵百里之外,还没有准备攻城,真是个分崩离析的好时候啊。
  哽噎声,秦九歌压住心中多余的情绪,铁面阴沉。
  不是好人,杀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秦九歌自问,不愧疚什么。可真正要下令动手把这几十万人活生生抹去,秦九歌怕了,畏惧了。
  从来没有的触动,在他心里疯狂蔓延,再稳如磐石的道心,也在此刻触之即碎。
  天下,是给芸芸众生用的,而不是那两三个人。这不是真正的无私,是自私,秦九歌没有资格剥夺他们的生命和选择权利。
  生与死、信仰与活着,从来不是书中短短几个字能苍白的描述。
  “你们...”
  秦九歌下不了这个手,他不怕千夫所指,却不知道为什么,真的无法说出那几个字。
  其实战争带来的杀戮和死亡,岂止这区区几十万的后缀。但秦九歌真的下不了手,他觉得是个懦夫吧。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罢罢罢,天命至此,奈何!”
  终于,秦九歌下定了决心,背对那些目光:“开城,放他们离开。趁着山海族还没组织攻城,给你们半柱香时间。”
  “什么?”左弘和诸多将领惊呆了。
  数十日守城之战呕心沥血,秦九歌在军中威信非凡。见秦九歌这么说,附近埋伏的军士悄悄把手里的武器移到旁边空地上。
  “我说,放他们走!”
  “这...岂不是后患无穷。”左弘急了,这些人,大多知道镇北关内部的布置、士卒分布情况。
  让他们出去投降山海族,不是把底交出去吗。
  “亡家国,总比亡天下好。是人族对不起他们,不能给他们遮风避雨、衣食无忧的生活,难道现在还要赶尽杀绝吗?”秦九歌喃喃,什么都不是。
  左弘箭步冲过来,让想开城门的军士变得迟疑:“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我不同意!我是监军,大不了身死殉国。给我杀!”
  “放他们走!”
  “狗屁!”
  秦九歌也不解释,他心乱如麻,做事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心亏。死,倒是解脱了。活着的人,才是负重前行,去等待那段难熬的黎明前夕。
  砰!把左弘揍成熊猫眼,秦九歌杀意无限,目光所及无人敢对视:“还愣着做什么。我是骁骑上将,乃五蕴州最高统帅。放他们走,若士卒要临阵脱逃的,我也绝不阻拦!”
  除了那几十万绝处逢生的骷髅僵尸,连一些士卒也相当意动。能活着,没有人选择死。活着,才有希望。哪怕子子孙孙,可能都是山海族的奴隶。
  至少,他们活着。纵使苟延残喘,纵使卑躬屈膝。活着,始终比失去生命要强。
  赤虎营贯彻秦九歌的意志,将城门打开半人宽的狭小缝隙,催促要当孬种要叛变的,快点滚蛋。
  左弘急了,哭嚎着过来抱住秦九歌的大腿:“别开城门,别放他们走。镇北关不能丢,丢了人族难保啊!”
  秦九歌苦笑,心中积郁的浊气在刚才释放一空:“强求又能如何。人心亡了,千百人也是一样。放他们走吧,总有人要留下,反正我不会走。”
  “不能啊,不能开门。老徐,别走,老钱,你们走什么,他娘的快点回来!”左弘嚎啕大哭,镇北关真的完了,完了啊。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不经历烈火烤灼,雷炎焚骨,如何能展翅高飞呢?
  军中将士,趁乱逃了三五百,赤虎营一人未去。其余人双目带恨,宁死不走。他们的家园,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妻儿,皆死于战火。
  万念俱灰,唯有死战,岂能独活?
  几十万人见秦九歌打开了城门,振奋之余,大骂他怎么不早点想通,真是假慈悲的典范。人潮拥挤着,叫骂着朝城门涌过去,互相推搡,朝生路奔跑。
  没有礼义廉耻,没有仁义道德。
  这些是给圣人用的,而不是要活着的求生者。
  人群快速消失在镇北关这座大坟墓,当秦九歌准备登上城南时,数百壮年目光清澈的叫住他:“大人,我等愿陪您和三军至死方休。”
  秦九歌心头一暖,头顶阴翳破开:“如此,拿上武器过来吧。从今日始,留下的人,战至最后一滴血。”
  “谨遵军令!”
  声如洪钟,动摇千山。
  欲骨朵坐在军帐,他采用攻心计策,想把镇北关变成死城。听到城中乱了,几十万人逃出那个大坟墓,激动得他手舞足蹈。
  急忙命令手下,把准备的帐篷和食物拿出来,欲骨朵要建立山海族仁义道德的一面。因为,欲骨朵还要继续动摇镇北关的军心,把那些顽固分子通通招降。
  不战而屈人之兵。千百年后的史书,会不会记载爱民如子的欲骨朵,和蠢笨顽固的秦九歌呢?
  趁着城门打开,秦九歌命陆三拖了几具敌军尸体进来。城外堆满了山海族士兵的尸体,几乎有数丈高,延绵千里直至城墙尽头。
  在欲骨朵努力展示山海族多么仁慈有爱时,镇北关城楼上,也飘来阵阵炖肉的香气,让欲骨朵有些错愕。
  接着,几盆熟食从高高的城楼丢下来,砸在血污横流的城外。
  欲骨朵气得大吼,这姓秦的真是铁了心要作对。这些举动表示,除非把秦九歌和守城的军士全部变成锅里的肉,山海族休想进城。
  “传令,从明日起,分三队昼夜不休进攻镇北关。老夫倒要看看,你秦九歌和剩下的几万残兵败将,到底能坚持到几时!”
  深秋,家乡梧桐飘落,自是金装满地。边关,血气依旧凝固,骸骨为枕。秦九歌守了三个月,倦了,也习惯了。
  身边的兄弟越来越少,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都变成一个个牌位,放在中军大帐里。
  欲骨朵不攻城时,秦九歌就过去看看,然后站在城楼,细数身边将士。牌位越多,秦九歌知道欠他们的命越重。
  守够一年,是秦九歌给他们的承诺。他们先走了,秦九歌还要继续下去。
  援兵,何时来?
  南望王师,未曾见烟尘飞扬!
  城楼上,秦九歌再次率兵打退山海族的进攻。看着无数敌兵丢盔弃甲,城中爆发欢呼,众人仰视秦九歌,敬他如神。
  侯大古继续拉长他那沙哑的声音,高唱些不成曲调的军歌,或是回想当年盛世,玄文业率军数千,打到山海族王庭,何等意气风发。
  “青海出云苍茫茫,白风为露草为霜,将军舞槊似龙翔。遍开朱阙三百户,非是丈夫薄功名,愿借太阿战天蓬。”侯大古惬意的唱着,觉得很好听。
  附近的军士笑骂几句,说老侯又来祸害人,听他唱军歌,得少活几年。侯大古不乐意,叫嚣着比比,城中打趣的气氛,俨然和外面尸骨遍野的地狱隔绝成另一个世界。
  转眼间,秦九歌坚守了整整半年。
  六个月,他和城中军士,不断创造奇迹。十倍的敌人,弹尽粮绝,毫无援兵希望,他们还在坚持。
  没有吃的,房梁上的蜘蛛,地缝里的青苔,潮湿角落的腐虫白蚁。如果这些不合适,还可以煮皮甲,筋腱做成的弓弦,也相当可口。
  兵器卷刃成麻花,就捡山海族射进来的箭镞,把金属留下,交给将军。
  咱们将军,可是堂堂十品炼器师,过不了几天,一批批新的武器出炉,继续饮敌血。
  城墙破了,就拆城中的房屋拿去堵。深冬到了,还可以往上浇水,成一座美观的冰城。
  总之,除了每日和山海族血战,镇北关已经形成相当平衡的循环。大家都在乐观的等待,等人族高层说好的援兵。
  还有五个月零三天又四个时辰,快了。
  欲骨朵没想到,因为秦九歌和那群军士,南下灭掉人族的计划,愣是拖延了这么久。时至今日,他连五蕴州都没占领,镇北关还飘扬着人族大旗。
  无奈,欲骨朵在浮屠鬼的保护下,到镇北关前劝降:“秦九歌,人族对你并无恩惠,何必为他们卖命。说不定人族高层,眼下还夜夜笙歌曼舞,你们的援兵不会来了。”
  秦九歌笑着看向欲骨朵,二人的距离不算远:“半年不见,国师气色不错,身体可好?”
  “非常好。不过你和城中的军士,恐怕是强弩之末吧。”
  “事在人为,天数有常。山海族被我和区区十二万守军困在此地,国师难道不怕战局逆改,重蹈覆辙吗?”
  欲骨朵不信天命,当场讥讽:“老夫便是天,老夫便是命。老夫麾下百万大军,刀剑穿苍穹,破日月,可战六合八荒。和老夫斗,尔便是逆天!”
  “天道四九,大道五十,尚存一线生机。本将不敢逆天,倒敢屠天!”
  “好,好。冥顽不灵的东西,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