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有双紫色的眼睛,像是名贵的堇青石,又似是新开的紫罗兰,很美,就像她的人一般。
那个男人第一眼看到我娘就要娶她为妻,完全不顾及娘不是中原人的身份和家里已经有了的夫人孩子。
我娘不是舞娘,也不是什么西域的客商,她卖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能窥人梦境的神药,在睡梦里可以游遍大好河山的玉枕,得以招魂的铜镜。
还有许多我至今也叫不出名字的物件,来自千年前的中原,来自千里之外的朔漠西域,来自从没有人到过的瑶池仙境。这些东西神秘而美丽,就像娘紫色的双眼。
“后来呢,那个男人怎么样了?”我曾经不止一次的这样问过娘,但娘只是摇头,她将自己那个追随者当做故事讲出,却是从来不肯告诉我结局。
“他没有我的紫貂裘珍贵,珂迪尔,也不是能穿过雪原能为我带来雪巫巫药的那个人,他不过就是一个说说风花雪月的读书人,也只会称赞我的眼睛像最珍贵的石榴石。”娘随意的笑了笑,那双紫色的眼睛像是魅惑的汤药,“又怎么会像石榴石呢?明明是紫色的Cordierite才对。”
Cordierite,堇青石,珂迪尔,我的名字。
“但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男人,却偏偏拿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娘的手指在厚厚的雪熊毯上有规律的游动着,娘喜欢各式各样的手链戒指,那些东西现在在娘的手腕间轻轻作响。
“是我吗?”我问道,“娘不总是说珂迪尔是你最珍贵的宝物吗?”
“不,我的孩子。”娘笑了,露出一个慈母般的神情来,“那样东西,只比你低廉一些。”
说完娘看向账外,外面只有呼啸的风雪和看不清北极星的夜空。娘开了口,像是在喃喃自语:“不过他也留下了我最想要的东西。”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懂,那个男人带走了娘的心,而他留下的,也是他自己的心。
娘给那个男人下了蛊,在日复一日的盼望中死去,那蛊狠毒至极,被下蛊的人若是有丝毫背叛,便会百毒噬心万劫不复,而下蛊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和那个男人的面容有三分相似,只是这三分,都会使娘癫狂。
我不懂,娘,你不是说那个男人还没有你的紫貂裘珍贵,为什么却将紫貂裘赠与他让他抵挡十二月的风雪回到中原?
你不是说那个男人不能穿过雪原为你带来雪巫的巫药,为什么还要将带来雪巫巫药的人拒之门外,只为听那个男人说一说中原的样子?
你不是说那个男人只会称赞你的眼睛像石榴石,为什么又要将所有的石榴石修饰成手链不肯拿下?
娘,那你为什么又要叫我“珂迪尔”而不是“苏无寒”?
那个中原男人起给我的名字。
我带着娘留给我的所有东西去了中原,还有一截娘的肋骨,那是娘给那个男人下了蛊的地方,也是最靠近心脏的地方,娘的尸体早已没了。
那蛊太狠毒,我连看都来不及看娘一眼,就是那般的没了,这不是什么名贵材料,也不是什么神物。
而是一种邪物,阎王骨。
在中原那个男人很好找,即使死了他惊才绝艳的名声还是众人皆醉,但我不是哀悼他的人,更没有兴趣在他的墓前哭哭啼啼。
我娘都没有给我一个去哭的去处,你这人,凭什么可以让你的妻儿为你哭泣哀悼?
我挖了他的墓,那尸体丑陋难堪,有才的是都是这样吗?
身体和内心一样丑恶,你拿走了娘的紫貂裘和心,却只留下了从来没有用途的“苏无寒”,你也知道娘畏寒,为什么不拿来中原的火炉?
为什么也不归还娘的裘衣?
娘……一直都很怕冷……
我找不到那个男人的心,他已经化为一摊,这棺木都只是将他勉强收敛,娘却是什么都没了……
但是我找到了那个男人爱上的那个女子,她是真正的舞娘,五官竟是和娘十分的相似,只是她没有娘紫色的眼睛,她也只是一个娘的替代品。
可惜,就是这个替代品,没有娘的神秘动人,却也是没有娘的遥不可及,最终她有了孩子,最终他动了情。
那个女子的心脏被我丢去喂了鹰犬,她不配祭奠我娘,更不配和那个男人葬在一起。
没有人承认她的,即使她死了也没有人来找。
我用娘的那些东西开了一家店,就在杭州最角落的地方,漆黑阴冷,却不会见到和那个男人一样的中原人,我卖的东西,人人趋之若鹜,却不是人人能买的起的,我不缺钱,娘留下的东西中,最不值钱和稀缺的就是那些黄白之物,但中原偏偏爱的是这些东西。
我的东西,要来换,至于是什么,完全看我的心情,我可以分文不取,也可以让你倾家荡产。
钱?那从来都没有什么价值,我要的东西,即使是黄金万两,也买不到。
我要的会是一魂一魄,七情六欲,我要的会是你的视觉你的听觉,或是你从来不想要的眼泪。
这些东西在我手里,都是能做出那些人最想要的神物。
有一个乞丐在我这里要用一魂一魄来换画骨,我换了,这个错误却让我用阎王骨和五条人命来补。
但即使是如此,他还是残魂,还是没有对我真心的笑过一次。
他叫苏忆寒,是那个青楼舞姬的和那个男人的孩子,他的相貌和他娘有七分相似,这样,我和他,便是有五分相似。
他是我的兄长,却是我最讨厌的两个人的骨血,但我从未讨厌过他,他真的……
太像我娘。
那个钦差说他避世,他太过孤独,呵,这难道是他想吗?他的母亲是那种人,苏家怎么可能让她进门,更何况在那个男人眼里,她本来就是一件替代品。
听听他的名字,“苏忆寒”,连名字都是用来表现哀思,那他这个人呢?会有人在乎吗?他的父亲不会,他的母亲也不会,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不该有的孩子,所有的人都想要他去死,他又能有什么?他还能有什么?!
他只有一张和娘一样的脸,还有那个男人给他的学诗的天资。
他想避世吗?他想孤独吗?他不得不避世,又不得不孤独。
所有买他画和诗的人表面上恭敬,私下里又不是没有什么龌龊念头,又不是没有说七道八。
他不喜欢笑吗?他不喜欢自己写的诗人尽皆知像他父亲那人人人赞不绝口吗?
没有人会喜欢孤独,但他那样一个不该有的孩子,不避世,不冷若冰霜又能怎么样?人言可畏,可是他从未做过什么。
他是我的兄长,也是我唯一关心的人。
他太久不笑,早就忘了怎么笑了,他太久不曾开心,早就忘了世上除了孤独还有别的东西。
我见他的时候下了雪,真是稀奇,在杭州这种地方,居然也会下这么大的雪,和娘住的胡地一样的大雪,只是没有狂风,这雪很温柔,悄悄的就落了,他就穿着一身白衣,披了一件白色的大氅,站在雪里,皮肤白的也像是雪,和娘极其相向的容颜被雪罩的朦胧。
只是他的眼睛不是紫色的,这不像娘。
幸好他的眼睛不是紫色的,这和我一样。
他换了食人的梦魇,我什么都没有要,我一眼就看了出来,他是我的兄长,是那个我杀了的舞姬的孩子。
只是他不知道,到死都不知道,他也只以为我不过是个卖东西的商人罢了。
那梦魇,吃了整个青楼的人,所有的人在最恐惧最黑暗的梦中死去,所有对他娘不好的人,都被他亲手杀了,这案子太诡谲,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惹了鬼神,知县将这案子压了下来,没有任何的记载,那时候知县还不姓白。
但是我不明白,他娘真的爱他吗?为什么他会对一个从不在意的女子报仇?
我能窥探人心,我手里的东西多的是,但我却看不懂他,他藏的太深,也太冷漠,几乎是没有任何的感情。
他后来又来了好多次,都是要换各种各样杀人的玩意,我都给了他,什么都没有要,他慢慢的将那些人都审杀了,没有任何异常被发现,那些人都是自然死亡的样子,但只要剖开这些尸体,就能看得到,他们都没了心。
最后一次他来要东西时问我想要什么,我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要。
但他坚决也给我东西,他说他本就是来换的,何必解释别人的恩惠?
我想了想,说道,那我就换你十年,你做我十年的知己,这十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十年后我们再无瓜葛。
他犹豫了许久,还是答应了他不喜欢人,却连十年都没到就彻底成了我真正最在意的人。
我和他,本来就是有联系的,不是任何形式上的利益关系,我在意他,没有任何理由的在意。
我见他的那天下了雪,他死的那天,也是落了雪。
红色的血迹溅在他的白衣上,溅在雪中,溅在院中的白梅上,艳艳的,好看的灼眼。
那把我给他的匕首就插在他的胸口。拿在……
他自己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