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展舒修没有去长乐宫,而是直接回到了自己的行宫里。
  他将面具交给随从,“放好,绝不许弄丢。”
  随从应下,随后捧着那狐狸面具离开了。他不明白这街头随处可见的狐狸面具,为何会被殿下这样珍惜:但他却知道,被殿下用这种眼神看着的东西,他一定要认真对待。
  展舒修走入内殿,在席中躺下,命人倒酒。
  他侧卧着,长发在地上散开来。
  他很清楚,过了这一夜,展舒眉绝对不会放过他。两人本是在一宫中长大,却一直关系都不好。直到他回京以前,都不怎么熟悉倍受父皇与母妃宠爱的展舒眉。而现在……
  他闭了一下眼。
  很明显,这个人已经变了。
  他坐在书桌前,看起来书信。与庄宛宁情况相似的是,他每日收到的请帖也只会多不会少,但他往往也没多少时间看。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门外吵了起来。
  他听力灵敏,能听到不少旁人不会注意的声音。而很快,他就听到了外殿,有人在争执。
  而很快,一个人走了进来。
  正是负伤的展舒眉。他右臂扎了起来,一看就知道受了伤。他进殿来,却只是像往常那样笑,“见过皇兄。”
  他正正经经地行礼,一切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但正因为他们刚刚打了一场,所以如今形势,看起来才尤其诡异。
  展舒修心中冷笑,他殿里的人看起来当真是不顶用,连展舒眉都拦不住。
  他却只是继续翻阅手中信,仿似展舒眉不存在一般。信纸被翻得声声作响。有大风吹进殿中,将窗棂边垂下的布吹了起来。
  灯火幽幽。展舒眉站在殿里,还受了伤,看起来真有那么几分像来索命的恶鬼。
  他见展舒修不多做反应,直将他当个透明人,心底就愤慨起来。于是走前两步,“皇兄为何沉默?”
  听了这问话,冷酷的青年才笑了:“因为对你,无话可说。”
  这话落进展舒眉耳中,自然就成了挑畔。当一个人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时候,那旁人无论如何说,他都会觉得是在侵犯他。他道:“皇兄适才倒是振振有词。”
  他一句话一个‘皇兄’,展舒修却想起,从前展舒眉性子跳脱又毫无防备,总学民间的称呼,喊他们“二哥”或者“大哥”。听来俗气,却少有人会呵责他。
  展舒修不是缅怀以前的展舒眉,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如今变了太多了。
  “我如何振振有词?”他懒得应。
  他也终于抬起眼来,望了展舒眉一眼。他是在战场历练多年的人,见过不知多少不听劝的战俘或下属,现在望着他,眉眼间冷冷却只有一股威严,冰凉无情却不容人侵犯。
  直视着这样的眼神,展舒眉不自觉的倒退了一步。
  他是活在宫墙内的人,纵有天家气度,也被他吓住了。宫墙中人,纵然知道展舒修是战场出身,但他们中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到边疆去,自然也就不知道所谓战神二字,代表的意义为何。
  他心中一慌乱,就道:“皇兄手持长剑,信口开河地威胁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作态啊。”他笑着说。
  殿中很静。
  因展舒眉赶走了所有宫人,于是只剩他们二人一坐一站,殿中陈设不多,八宝架子上摆着一面具,那面具栩栩如生,粗大的眉毛,赤红的双眼,血盆大口张开,摆在架上却是一件艺术品。
  烛火幽暗,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面目。
  夜已经很深。
  “那不是信口开河,”他回答,“你如果非要用这么低端的手段,我也无话可说。”
  事实上,他还真没想到,展舒眉会特意来寻他——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会用的手段。还是说,他们已经着急到了这种地步?
  展舒眉走近。他道:“皇兄认为低端,可是手段二字,胜在有效。”
  展舒修自然清楚,他不可能在这里杀人。越湖之上不计,这里是他的行宫,他没办法开脱。但他也相信,展舒眉还没到必须孤注一掷的地步。他来这里,很可能仅仅是为了威胁。
  “呵,”展舒眉笑,“皇兄自然是不着急,毕竟你才是那个站在明处的人,从来都不需要用这等阴脏的手段。”
  但面对他的展舒修,却已经没有多少心情应付这个人了。他来挑畔是他的事情,但他却不想继续应付他。今晚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他不觉得自己有继续和眼前人周旋的必要。
  他问,“说够了没有?”
  他的声音沉重里压抑着几分急躁,仿佛已经不想再见到展舒眉一眼。
  展舒眉却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听见那人说:“说够了就滚,别逼我动手。我不是不打人,只是懒得花力气。”
  他才明白过来。
  展舒修显然已经很疲倦了,没有那个气力来应付他。于是他选择了最干脆利落的手段,让展舒眉自己滚。两人对视片刻,随后展舒眉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皇兄可真是好大的能量。你要人离开就离开,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凭我是主人,而你是客!”展舒修道。“不请自来的人,我从来都没说过欢迎。”
  他声音大了不少,听得出压抑着怒气。
  展舒眉倒抽了一口气,却依旧强壮着胆,吊着嗓子嘲讽:“是么?那倘若有朝一日这皇城成了我的,那皇兄又该如何自处?”他问。
  展舒修横眉冷笑,“那就到那时候再讲,而现在,你还没有那个资格。”
  他站起身,以身高压了展舒眉一头。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在他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败者。
  两人对望片刻,展舒眉才终于耐不住了,转身拂袖而去。他大步离开内殿,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展舒眉望着殿外,许久才听见下人来回报。
  “殿下,人已经走了。”宫人低着头。
  这是守着行宫的宫人,适才就是他将展舒眉放进来。仿佛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低着头一个字也不说。展舒眉这时候再没了一点好心情,只是淡淡的说:“自己去领罚吧。”
  他不想见到展舒眉,这宫人却不识好歹地将他放了进来。若不教训,那日后恐怕谁人都能进殿来了。
  那宫人深深跪下去行礼,“是,谢殿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