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雨凝半张着嘴,没有开口。
  她眼神游移,浑似从人言中听出了几分不可言说的阴暗。她勉力才回过神来,依然记得要如何对姐姐说话。她笑着道:“姐姐,你在说什么,妹妹听不懂。”
  可就算她用力伪装,明眼人却都能从她的语调里听出三分僵硬。
  有些人善于说谎,有些则不然。
  庄宛宁歪歪头,垂下眼来,半垂半合,也就分不清她口中所言,是真是假。她道:“妹妹听不懂这故事么?那也无法,姐姐只能再说一遍了。”
  她这么一讲,就仿佛她不是在威胁人,当真是在说故事,说一个与她们全然无关的故事。
  屋外寒风吹过,刮得窗旁柳树呼呼作响。一阵鸟儿被惊起,往远处飞去。
  她也不太管庄雨凝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妹妹,你可要好好听。你说,这屋里家徒四壁,看起来一副不能住人的样子了,但却还是能遮风挡雨。就是下雨,也没必要找木桶盛水。”
  她指着屋梁处。
  房顶自然也是烧破了的,但较之窗棂,看起来不那么可怕。那些被烧坏的瓦,都被人摘了下来,是以这时候,屋顶甚至能窥见一片片发白的天空。
  是破碎的,并不完整。
  庄雨凝不由得抬头,顺着庄宛宁的手指望过去。她偏过头,忽然想起了那一日的事。
  她到底不是沈姨娘。
  她还会有一点点的心虚。
  庄宛宁道:“如今不是冬季,根本无需烧炭,所有人恨不得每日都能用好几桶冰。人碰火碰得多就干燥,人一干燥发热就烦躁。反正这时候,没人想碰那玩意儿,也没人会想玩桐油。要知道,桐油是很麻烦的,碰多了又要洗手。”
  她说话的口吻慢慢傲慢了起来。
  庄雨凝睁大眼,她才想起来,那时候,她是没那么多水洗手的。她被关进屋里禁足以后,连打水都要哀求那些下人教她,她也没有太多水可以用,如果不是拿来烧,谁会没事向下人要桐油?
  可是她怎么能承认!一旦承认了,那不就是输了?
  她紧咬着后槽牙,歪曲事实回应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想自己做饭?”
  这个说法,听起来也合理。庄雨凝到底不算太笨。她知道这时候,庄宛宁不许她们自己在厨房里折腾,只许她们吃送来的饭菜。那么她们要这些东西,就说得过去了。
  因为自己做,总比向仆人要更简单。
  然而就在庄雨凝想,她寻到了一个好借口,想松一口气的时候,庄宛宁开口了。
  “这是什么话?”她却嘲讽一笑,“你告诉我,厨房什么都没动,而且炉灶还落了灰,一看就知道根本没人用过它。你们是做了什么吃的,连炉都不用烧?冷食?如果是冷食,又为什么要用火?”
  这话实在反驳得太狠,庄雨凝脸色一白,登时说不出话来了。
  但其实,只是常识而已。
  她再也没有话可以辩驳了,只能虚张声势,道:“你怎么老是在关心我们的生活?就不能是要了,然后不小心烧起来了呢?——再说,你明明知道我们那时候过的是那样的生活,为什么不关心一下我们?”
  不过是两句话,就开始转移话题。
  因为庄雨凝想到这半年她过的日子,心里就气。她被放出来不久,还记得那时候的屈辱。她第一次知道,主子是可以被奴才欺侮的,她们平日唾手可得的食物,是要用珠宝才能交换来的。
  被禁足有多可怕?倘若只是单纯被禁足,恐怕还算不了什么。更糟糕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失势了。中毒还是小的,重点是所有仆人联合一起来糟蹋她,根本就不把她当人看。
  有冤无处述,在她看来,她才是那个受害者。
  庄宛宁却不回应,她的笑意凝在了嘴角,似乎纹丝不动:“妹妹说这些,就是过分了。当初姐姐装傻装了那么多年,你们不也是没关心过一点点么?”
  庄雨凝这才忽而想起来。她登时没了声气,视线游离着,仿佛想起什么惊恐的事情。对——庄宛宁是谁?
  她声音发颤,“你、你……”
  “我什么?”庄宛宁似乎觉得很好笑,“以为我过得好,就不记得了?以前你们那么欺负我,连好的饭菜都不给,现在却来抱怨这些?”
  庄雨凝吞了口沫,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说的是实话。
  原主根本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几乎可以说是被折磨而死的。庄雨凝听到这里,连忙慌张地嚷道:“你……你的事是你的事!总之你这么做,就是不对!”
  庄宛宁从始至终,语气都不重。她甚至像是在和她闲聊。
  能够这么心平气和,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吃苦就不是吃苦,你们吃苦就要向人哭诉了?不好意思,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庄宛宁终于直白了,她放下一直在摇的团扇,端坐在那里,眼神锐利地看着庄雨凝。
  “你不要怕,”庄宛宁微微一笑,“我还有很多话没讲。”
  庄雨凝被这宛若厉鬼的笑吓得心底就是一抖。
  她脸色惨白,双眼放空,战战兢兢地试图挽回一点优势:“姐、姐姐……我们是同胞姐妹,你不能这么对待我……”她声音微弱。
  庄宛宁却不理她。
  “同胞姐妹?”她笑,“今日邀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清楚。”
  她望向左右陈设,这就是她们住了这么久的地方,现在却被烧成渣了。她淡淡地说着:“是你买通了仆人,要换来桐油和火柴,将屋子烧了。”
  这本来是个不错的计划。
  她们不能出门,就托人买些东西进来。说到底,同她们从前一样,只不过是收买些见钱眼开的下人,让他们买些东西。可她们没有像到,她会去查。
  庄宛宁道:“如果你们的计划再精细一点,或者留后手,那么或许有用。可惜,现在不行了,因为我知道了。”
  她一点都不婉转,平直地说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庄雨凝像是忽然明白,她为何要带自己来到这里。她现在是坐在自己住过的屋子里,看着自己烧剩下的痕迹,回忆起当时她们是怎么做的。
  一切的一切才刚发生没多久,仿佛呈现在了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