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国勾结?
他终于说到了,与实际情况相关的部分。
展舒修心中一紧,马上明白,父皇的意思。他这才明白过来——开始的时候,他这位父皇说的尽是虚言。皇帝一向有耐心,只要他想试探一个人,那么,他可以用很长的时间去铺垫;这就是他父皇,一向做事的风格。
所以直到如今,他才问起了他真正关注的问题!是谁让他动了这丁点疑心?
展舒修震惊不已,但现在最重要的已经不是这个问题了,最重要的是,他怎么才能摆脱皇帝的怀疑?
“于是,”皇帝以同样的口气,说完了最后的结局。“那名宰相最终被斩首。全家流放。”
斩首?
这话说得太直白,他不可能听不懂。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他要说话的时候了。可是他不能认,如果他认了,那么,他就是自己承认,他是在勾结外人。
而他如果不认——那他又能如何,为自己辩解?
他心里一动,立刻跪下,以表忠诚。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即使战功是他最大的依仗,但他的将军之位,皇帝也是同样说废就可以废,因为他所代表的不是任何一个家族,而仅仅是他自己。
若是东宫太子尚能被废,他这个皇子,情况更是堪忧。
皇帝的意思很简单:作为将军同异族来往,谁知道下一回是不是就因为私人情谊投了敌?
他咬了咬牙,开口道:“父皇此言,是为何意?儿臣愚钝,还望示下。”
他跪在那里,自己的尊严压榨到了极致,卑躬屈膝,像是自己的膝盖不值钱。
也确实是这样的。于他而言,那本来就是些奢侈到了极点的东西。他一直都知道。
可是皇帝不吃他那一套,他冷笑,拿事实来嘲讽他:“若是你愚钝,怎能打下突厥?”
这么一个反问,展舒修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了风声。
他耳力灵敏,全可以躲开,他却没有躲,只是硬生生的受着。
风声之中,一本书直接打在他头上。
“这就是朕的意思,”皇帝的声音还是显得那么冷淡,“你可以自己看看。”
明明说话语气让人敬而远之,但是他的说话内容让人知道——这个男人,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展舒修抬头,而他看见,这正是那本《西凉纪实》。
从进门开始,皇帝就一直在看它,从来也没有放开手过。
但让人心冷的,不是这件事情。
他看到那本书上,有他自己的署名。
——这是他好容易才从坊间搜罗而来的那本书。本来应该好好地待在他书房里的书,这时候却到了皇帝手上。
展舒修睁大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来。
这意味着什么?
皇帝在对他说: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无论怎么躲,都躲不开。
皇宫之中,父子亲情淡泊,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历史上被废甚至被杀的东宫太子,从来不少。他的父皇这副做派,只能说是还算好的了。
而且权力斗争中,从来只有输赢,不谈对错。
展舒修呼吸一紧,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金銮殿上,一跪一坐,距离相隔甚远,然在空旷大殿中,一切却如斯清晰,仿若耳畔所闻。
“朕不计较这件事,也能当作这一切只是旁人流言。”
他淡淡地说,到了这个年纪,无论面对什么事,他都已经起不了什么激动之情。——除非是亡国,那样或许还能让这个男人,心中稍稍起些许波澜。
他道:“然而突厥质子……其中关系,你最好自己想一想。”
这语气尚算平静,至少不让人觉得是在威胁。因为他不需要用言行举止来威胁他,而事实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
展舒修点头,慢慢道:“是,儿臣遵命。”
这一句话说完以后,时间像是凝滞,他听不到人声,唯有自己的呼吸声最是清晰不过。
那本书依然摆在他面前。
封面上的签字,依旧刺目。他没有能够躲掉这个危机,也幸好,这只是皇帝,对他的一次怀疑。——如果他不是幸好,没有被人抓到实际证据,那今日面对他的下场,还会是现在这样的:仅仅是几句呵责?
最终,他像是听见了来自父皇的一声叹息:“跪安吧。”
展舒修听得出,那是皇帝对他的失望。
今日经历的一切已经足够惊险,他的双腿几乎麻木,若不是身体素质过硬,只怕早就被一次次连环打击给吓得直接认罪。
可是多年宫廷生活,礼仪上他早已不会出错。
他几乎是按照本能行了礼,然后捡起那本书,神情恍惚地出了金銮殿。
走过长长的走道,直到看见日光,他才有了一丝活着、而非眩晕的感觉。
他不是第一次出纰漏,但这几乎是多年来,他经历过最惊险的一次问安。
严格说来,他根本还没有正式去认识阿萨勒,只不过是因为干涉庄宛宁的事情,所以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一路走来,展舒修几乎没有看路,直接就出了宫门,往外而去。
宫中给他的压力太大——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只要留在这里,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但即使如此,他也知道,他会留下来。
也许,当时的庄宛宁……
展舒修从来也没有认为自己有错。在他看来,庄宛宁与阿萨勒来往无异于自挖坟墓,还热切地想往下跳。
但如果他被父皇这样斥责一回,那她当时情况又是如何?
皇子殿下从来也不了解宅邸斗争,毕竟男人们里,十个能有半个了解这些的都少。
可是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世家和皇宫之间,还能有什么样的不同?
都是同样的冰冷、而且严苛。
他闭了闭眼。
一路出宫,回到自己的私宅里,他就坐在书房里,大门锁紧。那本西凉纪实就摆在桌上,摆在他面前。
所以,即使如此,他也不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猛然回过头来,方才发现,面对这件事,他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居然不是这是谁在下绊子陷害他,更不是他要如何应对,才能挽回局面?
而是她当时,应该是什么心情。
展舒修一时惊诧,他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会这么想了?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撇开这件事情,不去想它。——对于他来说,被感情控制,肯定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