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回答既简单又认真,最重要的是,无法反驳。
这话就简单了。
只是太忙所以没时间——无论在哪个时代,忙,都是个切切实实的好借口。
皇帝挑眉,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是宫里最忙的一个人,他自然会觉得这个理由实在。又或者是,问这个问题并非他的初衷,所以展舒修如何回答,他也并不在意。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所谓,展舒修只是希望他的父皇不要继续在意这件小事,仅此而已。
“好,”他的语气宽容了些许,“既然如此,你就该说到做到。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
“父皇教训的是,”展舒修低着头,不论是谁都挑不出他的错来。
然而,展舒修依旧是笔挺站着,因为他还没有放松。
刚才进殿时候,他所感觉到的气氛,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皇帝看他的眼神,他的言行举止、语态动作,最终都只沦为了危险代名词。
展舒修从来也不会认为他的直觉是偶然——就算他是个行事缜密的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与人交往这件事上,感觉比计划更重要。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起了作用。
皇帝往后一靠,他将书摆在桌上合好,似乎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展舒修。
他眯起眼,“这件事倒并不重要——”
一个简单的停顿,让展舒修心情都紧张了起来。
这话暴露了他真正的心情,“然而近来,朕听说了一个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传言?
他心中一震,立刻开始仔细翻找,近些日子以来,有什么传言足以让皇帝关注,甚至特意来找他,将这件事提出来?
但是,没有。
无论他怎么找,能找到的事情一只手都数得完。在夺嫡之争中,他的兄弟们或许重要,但他最需要防备的,绝对是他的父皇。自古至今,尤来如此。
可是直到他逐层筛选,最终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件事而已。
说到底,当你做一件事的时候,总会知道,那件事对生活,到底会有何影响——总会有个模糊的印象。甚至于是展舒修这样,心思缜密到极点的人,只要抽丝剥茧,很快就能想清楚,那件事是什么。
展舒修冷汗都要下来了。
他现在还能保持镇定,只是他作为一军之将的、基本素质而已。
伴君如伴虎。
帝皇手段何等高超,几句话之间,就足以让人心情七上八下,宛如自云霄自上,直冲下来。
于是他说:“请父皇示下。”
皇帝微笑,他并不是展舒修这样,不苟言笑的人:“朕听说,你与突厥来的阿萨勒,关系不错?”
展舒修猛然睁大了眼睛。
但他心里,却几乎没有诧异,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偶然。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了御座。
而这时候,他恰好看到,父皇手里一直拿着的那本书,是他也曾经看过的:《西凉纪实》。
《西凉纪实》。
阿萨勒……
敌国人质,现在京城。
这个名字,展舒修不能再熟悉。
先不要说他是打突厥回来的,对于人质的事情,他不可能不清楚;
况且,他同庄宛宁的争执,几乎全因此人而起。
如今庄宛宁被禁足,即使如此,展舒修也全没有想到,他会在朝堂上听见这个人。但如果皇帝提起,则绝对不会是因为他知道他们几人的关系。而是另外的原因。
于是他敛了神,端正身姿,“儿臣认得此人,然并不熟络。”
这是实话。
他是穆潇潇的宾客,而穆潇潇同他交好,也是展舒修的指示。
如果他不知道他是谁,他做这些,又是为何?
突厥质子,身份何等殊异?一切,都只是为了权力斗争,让他手上能多一分筹码罢了。
但是说到底,他只见过阿萨勒一两回,怎么也谈不上熟悉他。
然而,父皇在这时候,这般询问于他,却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因为是他破了突厥,就不该同异族之人交好?
他心念一动,问这个问题的人,曾经是他。
皇帝似乎在审视着他,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皇,如今依然面无表情,眼神中毫无波澜,语似试探,而非关心:“不熟络?”
不,无论如何,他必须小心说话,不能让人觉得,他同此人交好,是另有异心。
展舒修岿然不动:“是。儿臣虽知京中有此人,然而并没有见过多少回。恐怕没有到深交的地步。”
他说话向来如此,大概因为在军队里呆得久,说话的语气,总显得有点死板。
他站在那里,眉眼平直,像是完全不担心,也不在意这件事。
但展舒修自己知道:上一次为这件事困扰的人是庄宛宁,现在风水轮流转,这一回,轮到他关心这个问题了。
皇帝眉眼间淡淡,“你要与谁交往,朕不在乎。但是……”
但是?
展舒修皱了皱眉:他不擅长阅读旁人的言外之意,所以听不懂。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能听出,话里有某些让人生疑的原因。
“朕曾听说过一件事。”
“父皇请讲。”
眼见父皇要说话,展舒修自然做出侧耳倾听的姿态来。
皇帝见他如此,却似乎不是很在意他的反应。他往后一靠,也好似是在同臣下议事,而不是在质问他的儿子。
他道:“前朝皇帝,曾看重过一名宰相。那名宰相是寒门出身,但却有治国之才,且极为忠心于帝皇。”
宰相?文臣。
听到这个职位,展舒修不由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却没有说出口来。
“伯乐与千里马,一切本来,也还安好。”皇帝慢慢地说着,他笑了下,仿佛他真的是在讲故事。不要以为皇帝口才不好,说到底受的是精英教育,说故事最重要是脉络清晰,他自然也不会说得很糟糕。
展舒修屏息,“后来如何?”
他并不怕反问。
皇帝转开了视线,他望向金銮殿一角。“后来,那名臣子一路被帝皇扶持,登上宰相之位,甚至得为侯爵。”
在大姜,这样的事情,也并不罕见。可是展舒修心中一落,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
“可是就在那时候,外敌来袭。皇帝御驾亲征,可是很快他发现,他一路扶持的宰相,居然与敌国勾结。”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