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这是长乐宫,然而二皇子对待下人的严厉手段也是宫中皆知,是以一向无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因此展舒修一来一走,宫中萧贵妃与展舒眉竟是全不知道。
慕容家、萧贵妃、展舒眉,甚至还有如今已经沉寂下来,在内阁中几乎无所作为的展舒煜。
他一言不发,往天阙宫而去。
皇城之中,各宫隔得很远,即使是长乐宫与皇帝寝宫之间,也还有一定距离。其实展舒修不知道,今日皇帝召见他,到底是为了何事?
他们这两父子从来都是见少离多,关系生疏到了极点,每次见面大多也是为了政事;但是如今,突厥已经平定,只要没有战争,那就没有更大的事了。
他并不负责镇守边疆,所以他很难想象,皇帝传召他的原因。
他们这对父子,一向很少交流。所以,今日展舒修前去,不得不说他有点好奇,父皇到底会有何反应。
但,也只是一丁点而已。
天阙宫中,宫人侍立。长长的走道,两边的宫人见到他都行礼,而展舒修则视而不见。他走近正殿。
金銮殿上,一切都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熏炉中龙涎香发散开来,白烟袅袅飘散。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皇宫看起来和他小时候的印象也差不多,几乎没有变过。
皇帝坐在桌后,即使身穿常服却依然高高在上;看起来有几分憔悴,鬓边白发也是多了不少,神态苍老,正坐在书桌边读着一本书。
但因是白日,宫里自然不点灯,而日光又不够亮,封面处被阴影覆盖,他看不见书名。
展舒修作为宫中之人,自然而然的知道,贵人身边服侍的宫人都会想方设法,将白发遮住不露出来,不然恐怕被主子责罚。
即使人人都知道自己会老,但没有谁,会这么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而现在,皇帝鬓边上现了白发,要么就是他故意为之;但更有可能的原因是,皇帝自己已经不在意了。
若是后者:当一个人承认他老了,那么,他便是真的老了。
展舒修年轻力壮,心又不细,他没有想到这些细节。他只是跪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礼仪规矩,一项不落。
皇帝应了一声,“你来了。”
只是简单一句话,听不出甜酸苦辣。展舒修站起身,父子二人不多见面,也没怎么聊过天。聊天和觐见终究不一样,后者只是说正事,前者却是随意闲聊。
展舒修仔细斟酌,随后他道:“儿臣久不见父皇,不知父皇近来身子可还安健,是否安好,实是不孝。”
“哪里谈得上不孝二字,”皇帝却笑了,淡淡的眼纹在眼角漾开,“你替朕打下了突厥,所有能搜刮下来的东西都送进宫了,你就是想孝,也已经够了。”
他垂着眼,仍在看书。
两人许久不见面,提起的自然也只能是突厥。
展舒修尽可能做出谦卑之态:“儿臣以为,孝不止是浮于表面之礼,更是对父母实实在在的关心。若是如此看,儿臣确实不够孝顺。”
皇帝这才看了他一眼,笑容收敛起来:“若是觉得这样不够,那日后就多多进宫吧。”
展舒修点头,“父皇所言甚是。”
这话简直万金油——然而也听不出诚意。因为展舒修由始至终都有些紧张,所以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展舒修不是个会依赖直觉的人,他不相信他无法掌控的东西。
然而皇帝说话淡漠散漫的神态,还有他的语气,都让展舒修觉得——他这位父皇,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等什么呢?
他想不到。但如果不是,皇帝为何会这般同他寒暄,而且一路都在看书?
既然不知道,那他就唯有谨慎一些,用以应对他这位父皇了。
皇帝依旧不正眼看他,这大约是皇帝对臣下的习惯,冰冷而疏离,“关心么?”
只是这么几个字,简直惜字如金,与展舒修几乎如出一辙,倘若庄宛宁在此,多半会吐槽肯定是遗传。
展舒修却站直了身,低着头不直视父皇,更紧张了一些:“是,父皇。”
皇帝越是不给他一个明确答复,越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吊着,他就越是紧张,这种情绪,或许要直到父皇让他离开天阙宫的那一刻为止。
殿中很静。
君臣父子,四个字叠加在一处,成了天堑一般的隔阂。
两旁奴仆仿佛如同木桩子,人这样多,殿中却如此静寂,任是谁进到这样环境里,都免不得有两三分紧张。
终于,皇帝开口,“然而……”
他淡淡笑了,却并不是因为遇见了什么好事,而是这样的情况,让他有了作为帝皇的优越感。“朕听贵妃说,你与兄弟相处不来?”
贵妃。
展舒修自然明白是哪一位贵妃——他的养母。他心下登时一冷。
谁说皇子成年则悠游自在,不受宫中管束,只要他同宫中人沾了关系,他就永远逃不出这个局。而甚至于,萧贵妃背后的萧家,如今都几乎要与他为敌。
展舒眉恐怕是通过他的母妃,向皇帝说了些话。
所以今日,他前来请安的时候,情况才会这么诡异。
他心里思量着,嘴上自然早就说话了:“父皇为何这么想?”
他现在既没办法接话,也不可能自己说他和谁闹得不愉快——那简直是自投罗网,人家挖了陷阱,他自动自觉跳下去。而他也不是很能说出一些奉承人的话来转移话题,他没办法那么做。
所以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将问题抛回去。
“因为有人提起,”皇帝似乎也并不是很介意,他继续慢悠悠的翻着书,“萧贵妃说,你近来很少入宫,一直都留在外间,她说……”
说到这句话,他唇边有了笑意,似乎这个男人,也认为这话不大重要,“她都寻不到你人来说话了。”
明明是萧贵妃的抱怨,却要通过皇帝传到了他口中。展舒修不由觉得讽刺。
但如果是这样,他就觉得一切都好办了。
他微微弯腰,姿态充分诠释了他的自称:“儿臣近来忙于军队中琐事,一时忘记进宫向父皇与母妃请安,实在是不敬。儿臣日后定会多多入宫,不会让母妃觉得自己受了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