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字让庄雨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出嫁之前,过着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她静静地说,听不出半分咬牙切齿,却依旧惊心动魄:“而且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因为庶出过这样的日子就是活该。而嫡出的小姐,就因为投好了胎,则人人艳羡,而我却只能躲在角落被人嫌弃!只不过是一字之差,却成了云泥之别!”
她说的话,都有些重复了,因为气得太过,所以就忘了修辞。她道:“如果不是我争取机会,见到了你爹,千方百计寻死觅活的要嫁她做个姨娘,我哪里还有这样的机会,在国公府里生下你,现在和你说话?”
她一直一直说。
语言是世间最迷惑人的东西之一,能够听得一些人失去了理智,将一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当成所谓真相。庄雨凝抬起头来,不自觉的就坐得远了一些,但她口中却道:“娘……那我现在……”
“你?”沈姨娘听见了庄雨凝的话,却仍然是不屑,不惜一再诋毁自己的女儿,也许不是为了激起她的斗志,而只是为了发泄多年来的痛苦,不顾听这些的人是谁。她冷笑,将她说成了地底的污泥:“你就是一个在蜜罐里泡大的小丫头,等嫁出去了等着被人抓到错处,然后就是一命呜呼了。”
这或许就是她的恐惧,支撑她走到今时今日的动力。
庄雨凝终于看起来,不那么怕了。她一双眼睛,望着沈姨娘。一对通透的玻璃珠子,盛不下善恶之分。她说:“娘,所以我要努力?”
沈姨娘点头,摸一摸自己女儿养得矜贵顺滑的长发。就是这样好的头发,也是要药材、好的木梳,还有三日一沐洗,才养得出来的。她欣慰地说:“对,你要努力一点,斗倒那个庄宛宁,才能过上好日子。”
生活在蓝天之下的善人,大约是没有见过,这世上有一类人,是以爱为名,教人行恶事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错,但这也不是他们害了人狡辩的借口。终归,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
没有谁,真的可以说服谁。
庄雨凝抖着声音问:“只能这样?”
“只能这样。”沈姨娘说,“庶出的人,除了安生地过别人给的日子,还有什么活路可走?但是如果我们挣扎一把,赌赢了,就如同你娘我这样;赌输了,就如同以前的庄宛宁一般。”
这话说得狠毒又决绝。
庄雨凝于是镇静了。在她的世界里,沈姨娘才是那个好人,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信任的、爱着的人,不一定正确。很久以后她回想起来这一日,只觉得一切都是注定的——但到底,她已经选了这条路了。
她说:“娘,我听你的。”
黑夜之中,屋里角落的水仙干净得纤尘不染,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仿佛遗世而独立。庄雨凝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个夜晚里,一个字都没有讲,仿佛只是很安心地睡了过去。
这样大的一座国公府,屋顶房梁都收拾得那么漂亮,庭院里栽着一棵棵花树、柳树,屋里挂着漂亮的画,八宝架子上摆着一件件漂亮的摆饰,每一座宅院之间,都隔得那样远,小桥流水,落花小径。
美得迷惑人心。
但还有一些不为人见到的角落,却不是这样的。国公府很大,在离大门口最远的地方,有一个破落的院子,本就是要拆了重建的了,但却被沈姨娘留了下来,说是要立规矩。大凡那些见不得人的活,都在这里做;而那些不得主子脸面的仆人,也都会被赶来这里。
当日被庄宛宁赶出去的几个仆人,如今都是在这大后院里来干活。这屋子里,其实没有人会给这仆人住的地方起名,下人们又不懂文化,于是就先“大后院”的喊着,也不讲什么规矩的。
陈嬷嬷如今还在这里。
她是在庄宛宁六七岁的时候,进府来的。一直知道那是个痴傻的小姐,也就一个劲的欺负她。她的确将大小姐的衣裳换出去卖了,给小姐穿些粗布衣;而且会自己吃那些好饭好菜,再将不好的给小姐送来。
其实庄宛宁的生活,好歹是国公府的小姐,还不至于那么差。但是人人都知道她可欺,于是欺到她头上来,最终她的日子,就一日过得比一日差,终于到了那样的地步。
但陈嬷嬷千算万算,也不曾算到一件事:
小姐居然好起来了!
她是不懂文化,只是因为在国公府内,所以认得几个字。但她并不知道,医学原理之类的,只有书上才写着的事情。而接下来,那些脏活、累活,也全都交到了她手上,她再也没有时间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了。
下人之间,也都是有斗争的,尽管主子可能觉得有些无趣,但这就是他们活的方式。大凡在主人面前得脸的奴仆,往往就把手上不想干的活,丢到这大院子里头,让这些下人来做。人总会偷懒。而那些不得脸的奴仆,为了讨一个回到院子里的机会,也是会做的。
毕竟下人,除了转手卖了,就是继续留在院子里做活,算来算去,也就这么两条路。毕竟签着卖身契,值得几个钱,没有人会愿意无缘无故的将这些奴仆赶出去,有时候就算打死,也要让他们死在院子里头。
陈嬷嬷一边刷着碗碟木桶之类,刷完了又去洗衣服。她已经很老了,弯下腰来,还能听得见膝盖在响。但她没有停下来。心里只是一个劲的想着如今的大小姐,因为恨,所以就有了几分力气,让她继续做下去。
就在她将活交回去,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打算歇一歇的时候,忽然有人站在了门口。
一屋子里,有三四张床,这已经是好的了,不是什么大通铺。而是没有门板的。陈嬷嬷眯着眼睛去看,连忙爬起来。她认得,那是祈雨轩里的一个二等末流的丫鬟,但如今,她的境地比她还要差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