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雒阳这个世界级的文明中心,工商云集、文风昌盛,少不了的,自然就是王城国人的优越感。毕竟,这里即便市井坊间流传的闲话,也是‘听闻上天示警,朝廷又将撤换三公’、‘前几日北军调动频繁,想必要有战事发生’这类的天下大事。
人文风情一旦形成,那只有变本加厉的结果,不会因乱世或者朝政腐败而消弭。相反,正因为百姓们在乱世和朝政腐败当中看不到希望,就越乐于传播这样的流言。无论是抱怨、憎恶、期冀还仅仅是解一解心头的惆怅,这样低成本又撩动人心弦的流言,自然便随之愈发猖獗起来。
这些天,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则消息,言天子身边如日中天的宠臣、那个运镖公子司马健,竟然在天子面前活活痛殴了曾被天子呼过‘阿母’的赵忠!更有人当即断言,新的一轮天子宠臣斗争即将爆发。他们面对的,是一场虽不关身己但却血腥诡秘、让人期待不已的好戏。
果然,随后的劲爆消息便接连不断。先是朝堂上传出,陛下下诏拜黑山贼首领张燕为平难中郎将,负责维持黄河以北治安。随后便从凉州那边传来一个可怕的坏消息,说凉州人反了,正准备攻打关中地区。
这两条消息的强势插入,让雒阳的百姓失望之极。在乱世当中挣扎求生的百姓,根本不在意什么兵荒战事。这年头缺粮缺水缺好人,就是没缺过造反民。这种消息对于饱受疮痍的雒阳百姓来说,都已经由当初的恐惧变为麻木了。
不过很快有些人就有些反应过来了,因为凉州那个地方,实在太敏感了,足以让天子刘宏头痛不已。那个地方住了不少羌民,那些人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如果碰上不想让他们活的,二话不说,他们放下锄头骑上马就是贼寇,而且还是全族皆是的那种。
所以说,那一块多事之地,不闹则已,一闹准是个天崩地裂,不可收拾。然后,问题就出现了:汉朝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先前的两位主人公,难道会放着这样的事由不趁机出手?
果然,很快就有人跳了出来。只不过,那人并不是他们期待的司马健,自然也上演不了‘狗咬狗’的好戏。
那个人,是朝廷的光禄大夫刘陶。
刘陶是一个有实力的人,也是一个有背景的人。他的背景,全都在他的姓氏上了。没错,他就是刘氏皇族的人。
刘陶的做法,跟那些老狐狸们对司马健说的差不多。他的主意意思,是说前有黄巾起义,后有凉州反叛,全是皇帝身边这些宦官在坏事儿。他认为,刘宏这次要想平定凉州,必然治病先除根儿,只要按照他说的办,绝对药到病除,乱民想不投降都不行。
刘宏满心期待大汉皇亲当中又出现一个绝世猛人,能让他安安静静地不理朝政享受完这一生。可刘陶那办法一说出来,刘宏的脸色立刻就黑了:那招不过老调重弹,就是让刘宏诛杀宦官!
刘陶的认知跟雒阳乃至天下的百姓惊人一致,他觉得天下的所有灾难,都是由宦官引起的。宦官为乱汉之源,宦官一除,天下自然安宁。
这简直是活腻了!
众所周知,东汉自宦官兴起以来,士大夫先是跟宦官单挑,输得很惨,后来联合外戚,照样也输得很惨。也就是说,宦官自从在东汉江湖露过脸,就不知道什么叫输。
这一次,刘陶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跳出来,以一己之力要单挑诸多宦官,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疯了,要么他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刘陶当然没有发疯,也没有活得不耐烦的意思。
最后,他是这样告诉刘宏的:我上过很多次奏书,你都不睬我,我早就知道你嫌我烦了,但是呢,我今天这番话是为国家而说的,不说压在我心里难受啊。
刘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家天下时代,为国家,也是为这个家呀,刘陶还是刘家兄弟,这话说得太漂亮了,漂亮而又沉重地把刘宏的嘴密密地堵住了。
然而张让、赵忠看着刘宏半天没表态,他们立刻都急了。尤其赵忠,他当下便放弃了整治司马健的计划,将工作重心转移到目前的困境来,纠集了一群宦官跑到刘宏那里告状,说:“陛下,刘陶心怀不轨,你要替我们说句话呐。”
换句话来说,就是:龟儿子,你干爹干娘及你干兄弟们被欺负了,赶快出手吧。
要出手很容易,得先给个理由吧?
理由嘛,就长在嘴上,好找得很。张让、赵忠等一行人是这样把刘陶黑到底的:前些时候,张角乱天下,陛下恩威并用,将之消灭,叛乱分子早改邪归正,天下清静。依我们看,刘陶是不想看到太平盛世,故意揭露制造黑暗。如果真有叛乱不安的事,各州郡政府早就上报,现在我们却没收到这方面的情报,刘陶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样推理下去,如果猜得不错的话,刘陶的情报肯定是从盗匪那里搞到的。这就说明,他跟那些所谓的乱世分子,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世上很多罪,最狠的就是这条:叛变。刘宏一听,大脑还没过滤信息真假,马上就跳起来了,派人去逮捕刘陶。
然后赵忠就坚定地认为,在这个时候,刘陶一个人出来单挑宦官,相信不是吃饱了撑着,其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伙神秘推手。而那个人,必然是司马健无疑。虽然不清楚一个六百石的平淮令是如何跟一个汉室宗亲搞到一块儿的,但越是这样,才越值得深挖。
于是,刘陶被关到监狱后,天天被拷打,逼供同伙。刘陶说,事是我一个人挑起来的,哪有同伙?宦官们当然不信,接着打。刘陶实在吃不消了,绝食而死。
刘陶死后,宦官们的耳根总算清静了。
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刘陶死后,他的老领导杨赐当夜忽然暴病死在了床榻之上。接着,家人收敛尸体的时候,猛然发现杨赐覆手之下,竟用血写了一个未完成的‘阉’字!
刘宏看到那个字后,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只是吩咐以国葬之礼安葬杨赐。
不久之后,雒阳龙首山下,风微微吹动白幡。
棺椁入土了,天子刘宏亲着丧服,呆呆看着他赠东园的棺椁缓缓沉入墓穴当中。按说皇帝亲至的葬礼,中常侍必然要在场的,但奇怪的是这次刘宏坚决没让那些宦官到场。
风吹动刘宏的头发,让他在这一刻看起来似乎没有平时那等憨傻愚蠢之态,相反静默的哀思让看看起来似乎醒悟了什么。杨赐对于来说,并不是如何重要的一人,但刘宏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有杨赐在的一天,他就可以多一分任意妄为的轻松。毕竟,外朝有杨赐撑着,刘宏知道反不了天。
可现在杨赐走了,并且还走得那么突然、那么离奇,不由让他想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望着刘宏,都在等着刘宏说些什么。
可让人失望的是,刘宏在嘴唇颤抖了半天之后,还是拿起了诏令哀悼着念着毫无用处的祭文:“故临晋侯杨赐,西岳华山所育,九德齐备,三世为宰相,忠心以辅国……”祭文读罢,侍御史持节送葬,兰台令史十人遣羽林骑士清车介士,前后鼓吹,又下令骠骑将军下属司空仪仗队守灵七日,赐谥号文烈侯。
随后,刘宏便离开了。而就在刘宏走后没多久,呆呆立在墓穴之前的司马健抬起了头,看到天上忽然飞来一只大雁,哀鸣不已,盘旋不散。
“兄长,为了弄死几个宦官,至于这样吗?”魏延紧紧捏着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他怕自己一松开,就会忍不住追杀出去,斩了那个狗皇帝。
“这些事,与我无关。”司马健哀伤苦笑,但随后抬头望了望那只大雁,又缓缓说道:“不过,我却不会如刘宏一样,让杨公枉死,不会让他就这样埋入黄土之下,与秋风冷月、鬼火流萤相伴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