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寔是这个时代的贤人,但绝非圣人。他不可能没有人类的情感和思维,相反,正因为他比其他人更博文广记,所以对一些事物便有着更深刻的认知。
他与司马健前后脚进入汉室朝堂之后,其实心理变化是差不多的。但他比司马健更失望的一点,是他入朝的时候,还怀着报效汉室的希望。可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他便目睹了王允、刘陶、皇甫嵩、司马直等一大群的汉室忠臣良将,被宦官无情祸害。
这样的现实,让他不得不深切思考,个中缘由到底是什么。可他越思考,得到的结论就越令他毛骨悚然:没有汉室天子的放纵,那些宦官又怎么可能那般横行无忌?
而当他将目光专注到龙位上的刘宏时,他虽然三番五次想要告诉自己,这位皇帝是正统的汉室天子,是天下共主。可无奈,他的学识和阅历却告诉他,这个刘宏不过只是一个可怜的政治牺牲品而已。
那一年,陈寔还清楚记得是十二月二十九日,桓帝驾崩,窦皇后升级为窦太后,临朝听政。她在此要管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大汉朝找个新皇帝。毕竟国家不可一日无皇帝哪,不然她这个太后屁股也坐不稳。她把汉朝众卿都招来开会,确定皇帝人选。有人认为,渎亭侯刘宏,最有贤才。
窦太后一看,中。她的父亲,当时的大将军窦武一听,点头微笑,中。
他们之所以喜欢这个提名,不是刘宏是什么贤才,主要这个候选人刘宏,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十二岁,懂什么呢,还挂名贤才,简直是胡扯。可窦家就喜欢这样的胡扯,至于为什么,相信大家心知肚明,不说也罢。
这就是刘宏成为汉室天子的根本原因,而陈寔违制梳理了一下汉室皇谱发现,单从血亲来讲,刘宏根本算不上桓帝的最近血脉。相反,合肥侯才是血亲最接近、名义上最正统的人选。也就是说,当年窦家为了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特意选了这么一个庸才登基!
是的,陈寔已经看出来,眼前这位皇帝,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能算是汉室名正言顺的天子。当他的希望在这不足一年时转为失望的时候,昨日的那一场军演,刘宏那蹩脚丑陋的表现、以及那殷红的鲜血也深深刺激了陈寔。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尸位素餐下去了。
“天之于汉,悢悢无已,故殷勤示变,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实在修德。臣位列台司,忧责深重,不敢尸禄惜生,坐观成败。今列位戮力报国,诛奸除秽,顺天应道,此乃大功,老臣所言,便是这个意思。”陈寔缓缓起身,跪拜于大殿之上,将此朗朗之言宣之于众。
说罢这句,陈寔蓦然感到自己浑身正在颤抖,他不是害怕,而是兴奋。他似乎看到了汉室的明天,看到一位有德仁厚的君王出现在朝堂,将朝堂上的污秽气息一扫而去,继而列位士大夫秉承的仁政,被那位英明的天子一一采纳,天下黎庶终于不再饥馑,四方也终于宴平……
陈寔当然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尤其将天灾频降这等大不敬的话说出来意味着什么。可每每想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煌煌史册之上的荣耀,他就想高歌,想起舞……这一刻,是他步入朝堂之后,最应该有的一刻!
大治之前必有阵痛,大治之前也必有鲜血,假如汉室还需要鲜血,陈寔不介意让自己体内的血液流尽。
由此,这一刻,他望向刘宏的目光,神光炯炯,威严不退!
“大胆!陈寔,你可是要谋逆不成?!”被陈寔这番话中气势压倒的刘宏,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可略微清醒之后,他便蓦然大怒拍击御案,怫然作色道:“侍卫听令,将这等不忠之人拖下,关入廷尉大牢!”
刘宏怒气冲冲,脑中想着究竟该如何处置陈寔。毕竟陈寔名满天下,名望甚重,乃士族扛鼎领袖,一旦他处决陈寔,必然惹得天下动乱。这样的结果,是他万不敢承担的……不过,这绝不代表他会放过陈寔!
敢质疑他正统之人,必然要诛之以绝后患!而这种事儿,刘宏他之前又不是没有做过,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可以替他背黑锅的宦官们,似乎已经不在了。
也就是这时,刘宏才发现,这大殿当中十分诡异,竟然连该侍奉朝仪的黄门都没有。可更令他感到疑惑,甚至后来渐渐感到恐惧的是,那些侍卫虽然在,却无一人上前遵听他的圣命!
“来人,将此人押入大牢!”刘宏这时还以为是侍卫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可第二次仍旧毫无动静后,他便意识到,事情似乎开始不对起来:“你,你们今日究竟想作何?……”
这时,三公之首的太尉袁隗也出列了,同样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向刘宏施完君臣大礼,随后才开口说道:“陛下,昨日诛杀宦官一事,实在有功于社稷之大功,恳请陛下明察。”
“臣附议。”袁隗之后,乃太傅袁逢。
“臣亦附议。”袁逢之后,是三公之一的杨赐。
“臣亦附议。”杨赐之后,更多的士大夫公卿出列,一个个跪拜在了大殿之上。
“臣亦附议……”不多时,刘宏便看到,几乎半个朝堂的公卿大员,都拜在了大殿之上。而且,他们一个个虽行君臣之礼,但施之后皆跪坐下来,不卑不亢地对视着九五之位的刘宏。
这一刻,刘宏再也没有平时俯瞰众臣的天子威严,甚至他从那一双双眼睛当中,清晰无比地看到了赤裸裸的威胁。尤其,当他看到袁绍、袁术等西园校尉皆拜伏于地时,忽然才明白了,今日这些士大夫们,为何会有如此的胆量和底气。
从刚才刘宏喝令南军都无人应答的情况看,刘宏此时就算再蠢,也明白那些所谓的‘天子亲军’西园军根本不可能听奉他的命令。也就是说,在这一刻,他除了一个天子的身份外,再无丝毫倚仗:“朕,朕乃大汉天子,尔等,尔等莫非要逼宫不成?!”
刘宏面色惨白、惊怒之间浑身都在颤抖,疾言厉色说出这番话后。就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死死抓着一根稻草不放,祈求着最后奇迹的降临。他甚至可以想象,自己一旦失去这个龙位,以后的日子将多么凄苦。历来宫廷斗争的残酷,他不是没有听闻过,尤其此刻他自己还是皇帝,更明白一位皇帝会如何对待一个可能威胁他位子的人!
不过,也就是这番话落后,大殿上出现了一片死般的寂静。
虽然,这些拜伏在殿上的人,都巴不得赶紧让刘宏卷铺盖滚蛋。可讽刺的是,这句话由谁来开口,又如何开口,却是一件很微妙、也很凶险的一件事儿。
现在,他们毕竟是想废帝,而不是拥立新皇帝。拥立的时候,自然人人争先、唯恐慢上一步失去拥立大功的资格。可废帝之事,却必定要慎之又慎,无论时机、人选、言论,甚至语气都要权衡进去。谁知道刘宏还有没有后手儿?谁又知道,事到临头,会不会发生变数?
再怎么说,废立皇帝,几乎等同于改朝换代的大事。历代以来,只有伊尹、霍光两人做到了,可反面典型也不缺,赵高、王莽……这注定要名留青史的事件,对于向来视名声比性命还重要的士大夫来说,简直就是一次将整个家族性命都投入进去的豪赌!
于是,整整有一炷香的时间,玉堂殿上除了寂静,就还是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