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八五年,七月。
朝廷派遣使臣入长安,拜车骑大将军胜任为太尉,位于三公之首,张温出来跑了一趟真值了,汉朝于首都以外任命三公,他可是第一个。
八月份,张温顶着太尉的帽子,回到雒阳。
在汉朝,按照礼仪,皇帝拜你为三公,就必须到朝廷举行就职仪式。这个必须,就是无条件的,无论你以什么借口都不行,除非你死了,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人家就是抬,也要抬你到殿上去。
可以想象,这种荣耀,也是刘宏能将三公一职炒到一亿钱的缘故。士大夫为名所累,有时为了能让自家再那么荣升登天,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辞。
但是,这次张温得到三公之首太尉官职的心情,却跟他当初买司空不太一样。甚至,假如有可能,他是很不想当这个太尉的。
因为朝堂上所有人都知道,凉州这一仗,他是打输了的。但刘宏偏偏还在张温没有贡献钱财的情况下拜张温为太尉,这其中的原因,只有一条:唬弄天下。
凉州战事,不管是胜是败,雒阳和天下的老百姓,其实是不清楚的。汉代不是司马健那个时代,因为有互联网、手机新闻的存在,任何消息都无所遁形。可这个时代,一个人能知道自己门外三十里范围发生的事儿,就已经是神人了。
朝堂在凉州本来打败的状况下,不贬斥张温却还要升他的官儿,就是想让百姓们误以为凉州那里汉室打赢了,天下又太平了。说白了,张温这次的升官儿,对他来说,其实就是一种羞辱。
可惜,没办法,张温身为汉室臣子,吃的就是这碗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跪着也要走完。
然而,就在他抱着异常屈辱沉重的心情回到雒阳的时候,却发现雒阳城中无数士子正在迎候着他的归来。
想着自己虽然军事平平,但终究还是士子的典范,操守名望俱为一流,张温内心还是蛮感动的。既然,他认为这些士子并不知晓凉州的真是战况,他所受到这等夹道欢迎也名不副实,但无论怎么说,张温还是找到了一种家的温暖。
只可惜,张温的心还没热乎儿上一会儿,很快就变得冰凉。因为进入城门之后,他才发现那些士子和百姓,并没有准备鲜花和欢呼,而是准备好了砖头和唾骂,嘘声一片,让张温一瞬间所有的幻想都破灭。最要命的是,当他看到那些士子举着的条幅时,脸色忽然惨变,灰溜溜地连大道都不敢走,绕着雒阳城的小过道儿七拐八绕地逃回了家中。
那条幅上,用苍墨大字写着一首诗:誓扫羌胡不顾身,三万貂锦丧沙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这一首诗,犹如一柄利剑深深刺入了张温那颗自我麻痹的心,使得他再不能自欺欺人地自我选择忘记凉州的噩梦。尤其这首诗的后一句,更是让张温痛不欲生、悔不当初:不错,那些边塞战士,那个不是父母的儿子,不是深闺中日日期待着归来的顶梁柱!他们马革裹尸在荒野,甚至连一座坟茔都没有,死得一点尊严和价值都没有!
更痛心的是,张温还明明知道,那些人其实是不用死的!
而比这还痛心的,是这些人死了,却还不能得到一点点公正。因为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就被张温包庇着!
回到家中的第一夜,张温就梦见了榆中城外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无人能够埋葬,只能在风雨中朽烂,化为片片白骨,寒彻人的眼目。
然而,身成骨,魂远游。可是,在关中百姓的家中,亲人们却还一直以为他们活着,盼着他们回来团聚。那欲穿的望眼,在大门旁,大睡塌上,在田舍旁。父老乡亲,依然盼着他们衣锦还乡,把酒话桑麻。而他张温,却还要恬不知耻地去参加什么就任太尉的典礼!
在此之前,张温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丑陋,并深以为耻。可今天,他明明大败,包庇战犯,却还要踩着无数的冤魂当什么三公之首的太尉,这样的行径,让张温感觉自己生在这世间,却完全抛弃礼义廉耻,简直枉为汉臣……不,简直就枉为一个人!
想到这些,张温深夜起身,拿出了他早已准备好的毒酒。这壶酒,原本是他为与宦官一决生死时候准备的。那个时候,他还时时期待着,自己能够以一位耿直刚正的美名,留下一具清白之躯。
可他却没有想到,自己回来的时候,曾经恶贯满盈的宦官集团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了。而他自己,却成了丝毫不亚于那些阉人宦官的奸佞无耻之徒!这种强烈的挫败和懊悔,让他拥有着十足的勇气,饮下这杯毒酒。
可是,就在他举杯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他却忽悠又停下了。
“不,我张温生于天地之间,要俯仰无愧,才能清白于世。否则,留此千古恶名,简直愧对苍天、愧对神明!即便一死,亦难逃后世悠悠之口,浑浊于青史当中!”张温猛然放下了这杯毒酒,忽然就笑了起来。
想通活着承担责任要比一死逃避更艰难的时候,他忽然有所说不出的释怀:“不,我明日就要将实情昭告朝堂、昭告天下!为区区俗世利益便放弃为人根本,我张温窃以为耻!”
于是,就这样死过一回的张温,内心终于平静了,他和衣又躺回了卧榻之上:毕竟,无论怎么说,周慎一事还不是他的锅。即便要背,他也只会背一个用人不当的小黑锅。究竟最后如何处置,还是让朝堂上那些心怀鬼胎的家伙去头疼吧。他今晚,反正是能睡一个好觉了……
可张温就这样安眠了,雒阳另一座府邸当中,却灯火通明。失眠的崔烈望着半夜来他家的司马健,脸上除了不解的郁闷之外,就剩下郁闷的不解。
“世侄,深夜求见究竟有何要事儿?”崔烈白日自然也看到了雒阳城中的壮观,心中所受到的内心拷责,半点都不比张温少一丝一毫。毕竟,包庇周慎一事,他也参与其中。并且,身为主管汉代刑狱的廷尉,他还算作很关键的一人。
“没事儿,晚上睡不着,便来找世叔聊聊天……”司马健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惺忪,明显就要熬不住了。前世的夜猫子,穿越到没有手机和电脑的汉代后,他熬夜的本事儿迅速失效。
司马健如此有恃无恐的敷衍,让崔烈恨不得喊人将他叉出去。别人不知道,他崔烈可是知道今日士子再度动乱一事,幕后的指使人就是这位司马健!
“小子,煽动士子诋毁朝廷重臣这罪,比起当初他们揍你不可同日而语。若我追究起来,你觉得你真的能毫发无损吗?”见司马健不识抬举,内心煎熬的崔烈,语气也开始不客气了。
可司马健却丝毫不以为意,起身道:“既如此,那小侄儿还是告退了。明日朝堂上,陛下问道你如何处置周慎一事,别说我没想过救你哈……”
“你?……”一听这话,崔烈气得是胡子都颤动起来,言辞俱厉道:“你给我站住!”说着,崔烈就一把拽住了司马健,怒气冲冲道:“大半夜的,来都来了,怎么也不喝杯茶?”
司马健这才回头,嘿嘿一笑:“世叔,你真是太客气了。”
崔烈还是义正言辞:“老夫向来待客有礼,你虽深夜到访叨扰清净,但我却不能让你坏了我的名声。”
这句话出口,司马健就觉得崔烈太没劲了,干脆实话实说道:“小侄今夜前来,非但要给世叔指点迷津,更要让您老的声望更上一层啊……”
“得了吧,你小子就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对于司马健,崔烈可不敢轻易相信,十分怕自己被他卖了。
“世叔,你要这样说,我可就走了啊……”
“坐下!”崔烈再一次怒发冲冠,气得浑身都哆嗦:“茶都快倒好了,你着什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