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自问一生勤勉忠恪,问心无愧,于朝堂上更是声誉卓著,何须再沽名钓誉?”崔烈当然不会真给司马健倒茶,因为真倒了,司马健也不喝汉代那种加了葱姜蒜的煮茶。为了不使闲聊尴尬,崔烈还专门深夜将仆役唤醒,弄来了一些酒食。
  司马健嚼了一块鹿脯,半点都没跟崔烈客气。他知道崔烈看他必然不喜欢,但他也很不愿跟崔烈这样的传统士大夫打交道,干脆啥事都摆在明面上说道:“您老说的这些,小子我也承认,至少在您手下还没发生什么冤假错案。宦官横行的时候,您还保护了不少刚正之士。不过,天生万物,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您一个搞律法的,去参与国家大事儿,哪能不出现点疏忽?”
  “你是说那件事?……”听司马健的口音,崔烈的脸色就黑了下来,他蓦然就想到了自己不愿正视的那件事。
  那件事,对于崔烈来说,的确算是他人生当中的一个污点。每每想起,他都还觉得老脸火辣辣的,就跟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
  那件事儿,其实跟凉州动乱也有关,虽然比不得张温这次如此窝囊,但也让崔烈十分难受。以至于事情过去了都几个月,崔烈现在回想起来,仍旧感觉很不光彩。
  事情就发生在凉州羌胡造反消息传入雒阳,刘宏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时候。当时崔烈也不知道脑子哪根儿弦搭错了,对于凉州事变,他给出了一个十分想当然的看法:汉朝在凉州叛乱之事上焦头烂额了数百年,耗费钱财万万计,却始终不能平定。与其受困于其乱,不如放弃凉州。
  崔烈话音刚落,当场就有人跳起来骂道:“来人,赶快把崔司徒拉出去砍了。只要砍了他,天下自然安定。”
  跟崔烈急的人,叫傅燮。
  傅燮,字南容,北地郡灵州人也,身高八尺,不怒而威,曾经跟随过皇甫嵩打击过张角的黄巾军。
  显然,司徒崔烈碰到对手了。
  但是,傅燮才说完,尚书就站出来炮轰他了,说:“今天是来说事的,你凭什么当皇帝面羞辱大臣,我现在就要弹劾你。”
  傅燮转头看去,冷冷地笑了。准备弹劾他的人,是尚书郎杨赞。
  议事变成了吵架,刘宏眼看就要失控了。他按住杨赞,问傅燮:“你刚才那话,从何说起?”
  傅燮说道:“曾记否,当年匈奴单于冒顿,屡屡犯边,甚至羞辱吕后,大将樊哙看不过眼,说只要十万军就可以出去搞定他。结果呢,话才说完,季布就跳出来说要拉他出去砍了。”
  的确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当年,季布说要砍樊哙,是因为对方把牛皮吹大了。论能力,樊哙不如刘邦,刘邦都曾率三十万大军出征冒顿,还差点丢了老命。樊哙何德何能说十万就能摆平冒顿?
  这时,只见傅燮接着说道:“樊哙当初杀敌,尚且要被拖出去砍了,难道崔烈不应该砍他吗?要知道三百多年来,凉州一直是汉朝的西边门户和屏障。凉州不保,长安三辅等地就成了边境,汉朝就失去缓冲地带,国家可就危险了。崔烈身为朝廷重臣,不为治理凉州出谋划策,反而主张放弃,实在让人想不通,他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傅燮说完,仿佛言犹未尽,怒气冲冲地盯着崔烈。
  然后,刘宏总算听明白了,叹息一声,点头说道:“老傅说得对,凉州不能弃。一丢弃,大家就都玩完了。”
  这事儿传出去之后,崔烈的名声可就算臭大街了,比起他花五百万钱买了个三公之一的司徒干干,被自己儿子说他‘一身铜臭’还要出名,很快就成为雒阳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往事再忆,崔烈那叫一个不堪回首,偏偏面对的还是司马健这个尚未弱冠的小屁孩儿,他更加觉得面上无光,语气不由就生硬起来:“你今夜前来到底所谓何事,倘若不说个明白,信不信老夫让你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崔老,年纪大了,就不要那么大火气,容易伤肺。”司马健憋着笑,又咽下一块点心:“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您在这事儿上跌倒了,就还得从这事儿上爬起来……”
  “你真要对付周慎,他可没得罪过你啊……”崔烈毕竟是官场的老油条,从司马健煽动士子闹事儿,再到他大半夜来找他,崔烈就知道司马健这小子肯定憋着什么坏。
  “世叔,你这样说,就好像我是咱汉室朝堂上的疯狗一样,逮谁咬谁?”司马健很无语,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在这些公卿士大夫的眼中,已经成了土匪恶霸一般的形象。
  “得了吧,你比疯狗厉害多了。那些阉寺算是疯狗,可你却将他们一棍子给摆平了。”崔烈气呼呼地喝了一口酒,丝毫不给司马健面子:“赶紧给老夫说说,你这次到底又想干什么?”
  话到这里,司马健用宽大的袖袍擦了擦手后,那脸色就严肃许多:“崔大人,这事儿其实也不用我多说,您也知道这朝中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无论你们这次多么想保存一分面子,但榆中那些冤死的将士们,可不能就那么白死。他周慎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否则,天理何在,公道何在,人心何在?!”
  司马健一连三次质问,一次比一次慷慨激昂:“我虽为商贾贱人,但也知军心士气可鼓不可泄。一旦此事成为朝堂惯例,那汉军将士何人还肯抛家弃子、为汉尽忠?长此以往,不用羌胡异族大举来犯,我们大汉朝跟底子上就烂到根儿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司马健已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崔烈,等待着他的回复。而崔烈却闷闷地又喝了一口酒,眉头紧皱,似乎那杯酒分外苦涩:“贤侄,我也将近知天命之年,还不用你这等尚未加冠之人来训导我。这一次,朝中那些公卿士大夫,做的是过了。老夫今夜难以入眠,就是被你那一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给刺激到了哇……”
  “您老也不用太过惊叹,毕竟我的才学那可是深不见底,召之即来。”看到崔烈这般一副哀叹的表情,司马健便知道,今夜他来找崔烈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所以,接下来的话题,能不那么伤感,就不必弄得跟自己死在了无定河一样。
  但崔烈显然再没有同司马健开玩笑的心情,放下酒樽后,很落寞地问道:“其实,你这一句诗传遍雒阳市井坊间之后,一些跟老夫心思相同的公卿大臣,已然觉得此事需从长计议。然而,周慎此事虽堕落军威,致使数千将士枉死,可究其根本,他也根本不知韩遂会先断了他的粮道。倘若一旦真要处置,那便要抄家灭门,这对他而言,似乎也不公平……”
  司马健点了点头,他虽然不是汉朝专业的法律人士,但也知道这种罪一旦落实,那可就是重罪。士大夫包庇周慎之心,其实也有这层意思。毕竟,从根本上来讲,此时就算杀了周慎全家,也挽回不了那数千将士们的命。
  所以,对于这点,司马健的应对策略是:“崔老,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军事法庭……算了,你肯定没有听说过。我的意思是,这战争之罪不能等同于刑事案件…嗯,就是你处理的那些刑狱。它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跟汉代律法一个合理的补充和延伸……”
  再然后,司马健忽然就仿佛回到了当初他跟刘宏大谈经济一般,向崔烈娓娓道出军事法庭的起源、发展和完善成型。而这位汉朝专业的廷尉大人,一脸的疑惑和不解。
  “世侄,这事儿,能行吗?”
  “世叔,行不行,你总得试试吧?你想想,这件事儿您要是办好了,可不仅仅能在朝堂把脱掉的衣服再穿回去…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将丢掉的面子再拾起来,更可以成为开创一个新律法先河的创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