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雒阳城中的朝鼓再度敲响,列位公卿士大夫再度步入玉堂殿的时候,他们蓦然发现,这一次他们的天子,已然庄重而威严地坐在了龙位之上。
他身上的冕服一丝不苟,坐姿也不再像平时一般慵懒困顿,带着想逃离的不耐。此刻的他,眼中闪烁着热切而渴盼的光芒,似乎很想锁定一些。
不用朝堂上的那些老油条的老奸巨猾,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刘宏这一次的改变是因为什么。人们往往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尤其刘宏失去的,还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权力。
只可惜,如今的刘宏虽然还坐在龙位上,但权力,却离他越来越远了。满朝士大夫需要的,只是曾经那个喜欢在西园享乐的天子,并且他们仍旧可以认定,这个刘宏还是曾经那个不眷恋权力的刘宏,半点都没有改变。
按照礼制,朝臣们还是趋步上殿,参拜了他们的天子。接着就要进入‘有事参奏、无事退朝’的阶段,皇帝作为天下共主,充当的只是一个裁断者的角色。可这一次,刘宏却率先主动开口道:“列卿,今日张公得胜还朝,自当大贺。朕已于西园设宴,待张公受拜之后,朕与诸卿畅饮!”
从来只进不出的刘宏,这一次竟然要主动请客吃饭,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但这样粗鄙的伎俩听在满朝老油条的耳中,不啻于一个笑话。
首先,刘宏最表层的意思,就是想用请客吃饭来讨好满朝公卿。这等事儿,别说是天子,就是寻常百姓想讨好人也会用的最直白方法。
其次,刘宏说了,这次是张温得胜还朝,那就是想告诉满朝大臣,我们在凉州干的还是不错的。你看这天下在朕的治理下,也没有烂到家嘛……满朝公卿们只要答应了去吃饭,那就是答应了与刘宏合谋哄骗天下百姓,君臣还是一体的嘛。
最后,谁也不是傻子,知道刘宏憋着心思要扶持他的那个堂弟董重,接替张温车骑将军的职位,进而渐渐接掌兵权,巩固他的地位。而这个提议什么时候说最好呢?自然是大家微醺陶醉、其乐融融的时候说才最合适嘛……
这点小手段,刘宏其实连司马健都骗不过,更何况这一只只的老狐狸。不过,这事儿倒也没人挑破,毕竟,看当朝皇帝一个人演独角戏,还是很别开生面的一件事。
朝堂就这样陷入沉默当中,刘宏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更加沉默起来,公卿大臣对于天子的提议都保持了缄默,这样的事件在他执政以来还尚属头一回,甚至就算汉朝百年,这等事儿恐怕也屈指可数。这一刻,刘宏甚至怀念当初他厌烦士大夫喋喋不休的场景了。
好在,刘宏也看到了,士大夫们不开口的同时,都将目光望向了张温身上。刘宏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自我安慰这次公卿大臣并不是针对自己,随后便又主动向张温说道:“张公在长安久经征战、风霜满袍,实乃大汉擎天之臣。朕定当论功行赏,以褒张公对汉室的一片拳拳之心!”
不得不承认,刘宏这开场的两句话,比之以前的态度实在好了太多。但可惜的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心彻底凉了,也不是两句好话外加一顿饭就能揭过去。天下大事,又不是小夫妻吵架,床头吵完床尾合的,士大夫集团毕竟有他们的操守和信念,岂能这样就被刘宏哄住?
更何况,刘宏根本不知道,昨夜张温如何痛定思痛才能睡着。由此,当他这句话落下之后,张温手持牙笏缓缓出列,一字一句向刘宏说道:“陛下,臣在长安不过坐卧帐中而已,今日还平安归来。可凉州一战,却有数千将士枉死榆中城外,尸骨无收。这些将士,皆乃为汉舍命之士,如今他们尸骨未寒,臣不敢就此饮宴。”
刘宏这一听这话头儿,就感觉事情隐约有些不妙。但慌乱了一瞬后,认为张温久在关外,纵然昨日知晓了朝中剧变,却也清楚真正内幕,还不敢对自己太过无礼。故而,刘宏佯装镇定,以退为进道:张公果不愧义烈之士,然那些将士为汉捐躯,换来凉州安宁,亦算死得其所。”
刘宏说这些,就是想为凉州之事定下基调,不想让士大夫在这点上翻盘。可想不到,平日低调好说话、又深懂帝心的张温,这次却好像吃错药一样,故意揭刘宏的伤疤:“陛下,臣无能,凉州之事尚未平定,臣领兵数月,空费粮秣国力,却未立尺寸之功,有负陛下重托,万不敢就任太尉一职。”
“张温!你可是在说凉州一事,你未竟全功?!”刘宏勃然变色,这些时日,他内心压抑了太多的屈辱。原想着今日朝会能有所转寰,却不料张温竟这般不识抬举,已然让他憋不住火来。
可毕竟皇帝当了那么多年了,气怒之下,刘宏说话还是很有水平的。他只是质问张温,还没有承认凉州战败一事。其次,他只是说张温未竟全功,还留有余地,只要张温松口,一切都还有挽救的可能。
可张温这次却好像诚心要跟刘宏杠到底一般,恭恭敬敬地拜伏在地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凉州羌胡之乱,臣不过阻兵锋于关中之外,并未平定,还请陛下降罪!”
“好一个张温,你可知此乃欺君大罪?!朕要诛你满门,定斩不赦!”刘宏真的怒了,他虽然知道自己威势不如从前,但绝对还未做好这般令张温如此欺辱的准备。
但就在他勃然大怒之后,袁隗首先站了出来:“陛下,张公不过平叛无功,但亦无过。陛下如此枉杀大臣,有失王道。”
“袁公言之有理,臣附议。”杨赐这次没有带毒药瓶,轻轻松松就站了出来。
“臣亦附议。”接着,不出意外,陈寔、袁逢、钟瑜外加列位臣子纷纷出列,明摆着就是又是一次逼宫的戏码。
唯独,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大将军何进、上军校尉蹇硕、大鸿胪曹嵩也都站了出来道:“臣亦附议!”
面对着大殿之上乌泱泱拜伏在地的人头,刘宏激愤的心忽然就变得痛苦苍凉起来。他知道,虽然这些人是拜伏在地的,但事实上,他们却将汉室天子踩在了脚下逼刘宏就范。
有人认为,当皇帝就是无所不能、独掌乾坤的。但有这等想法的人,很可能只是司马健前世的一个小学生而已。那样的存在,根本不是什么皇帝,而是神。甚至,就算是神,也不可能随心所欲,任性妄为的。
封建时代,皇帝的确享受着至高的荣耀和地位,但这照样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假如说是秦始皇或汉武大帝一类的帝皇,他们的确可能让群臣就范,强硬地将自己的意志贯穿整个天下。但刘宏,显然不属于这一行列。
皇帝说起来无以伦比,但从某一角度来讲,它毕竟只是一个职业。按照这个时代的理解,是代替上天奉行生生之道的上苍之子,所以称作为天子。但天子也有优秀、合格和次品的分别,而对待不同品级的天子,自然就有不同的方式。
刘宏想要达到自己梦想中的那种情况,必然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绩,来奠定他的威望。而威望这种东西,虽然摸不着看不到,却是处理朝堂关系最无往而不胜的法宝。说的直白些,刘宏想让群臣都听他的,那至少得有几个听命的心腹吧?至少,他这句话下去,得有侍卫立刻将张温拖下去吧?
但刘宏这些年来,除了跟宦官在后宫玩乐之外,向来还将士大夫视作‘烦人东西’一类的存在。除此之外,他更稀里糊涂地将军政大权放了出去。由此,此刻他就想凭着自己的一张胖脸,就让张温人头落地?实在太痴心妄想了。
可以说,五天前的那次朝会,标志着朝堂一次的大分裂。而这一次,就是士大夫干脆而直白地将刘宏赶出了权力圈儿之外。
一时间,看着静默的朝堂,刘宏忽然一屁股就瘫坐在龙位上:他知道,从此之后,自己在这朝堂上,只能当一个看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