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遂忽然间从梦中惊醒,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大汗,适才的梦中,他看到一位手持朝廷符节、斧钺的将领向他逼来,狞笑道:“韩约,你以为你改名便可逃过朝廷的制裁?你身为汉室之臣,却利用羌胡叛逆动摇汉室社稷根本,致使无数凉州百姓惨死异族刀下,你罪该万死!”
韩遂坐在床上,大口的喘着,梦中那人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只是面目十分模糊。他唯一能记得的,就是那将领似乎十分年轻。一年多前,他被铁羌盟挟持造反,携十万羌胡大军纵乱凉州,也算天下一大豪强。
可在心底中,在夜深人静最隐秘的时候,他却经常会被这等噩梦惊醒。所有羌胡首领都以为他是个心思缜密、手段阴毒的枭雄,事实上,他也一直表现地沉着冷静,轻松自在。可是,在内心深处,他未尝不是心中凛然。白天里繁华似锦,热热闹闹,羌胡首领们对他歌功颂德,看起来处处发展都是向着良好的方向,也还罢了。
但晚上一人独处,却总有噩梦来扰,让韩遂痛苦难当。征战久了,手上必然会染上鲜血,比如早已死去的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
不过,韩遂并不后悔,当初他被迫造反,还想着自己本是凉州名士,不当与那些武夫们在一起。可是时间不久,他就尝到了权力的味道,他喜欢这味道,喜欢大权在握,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为之赴死的美妙感觉。所以,他的盟友们一个个的“去”了,最终只留下他一个人,这是追求权力必然的结局,在权力的道路上,所有的人都是敌人,没有什么比得上权力让他感到安心。
在惊惧中渴望着权力,又在追逐权力的过程中,韩遂变得更加惊惧和孤独。但既然已踏上这艘船,韩遂就知道自己永远不会下船,除非这条船彻底沉没。
就在韩遂想着这些的时候,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阵的喧闹声。声音越来越近,韩遂不由怒道:“怎么回事?”
亲卫连忙去探查,不大的功夫,就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脸色变得十分奇怪:“主公,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就是一些羌胡兵士闹着要回部落。”
韩遂霍然站起,但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怒气,疑惑问道:“他们要回部落,为什么?为什么突然间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属,属下不知,还请主,主公自己去问吧。”亲卫畏惧地回到,眼神躲闪。
“别在我面前耍什么小聪明!那些心直口快的羌胡们,连撒谎都不会,向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你出去这么久,难道连这个都没有问出来?还是说,你已经蠢得连这个问题都忘了问?”
“那,那些羌胡们想回部落带上他们的牛羊,去散关跟汉人交易!”亲卫慌忙跪了下来,这时候,他都没发现自己一脸的疑惑:是啊,这些羌胡们,都吃错药了?
韩遂一看这亲卫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接下来也问不出什么了,怒气冲冲呵斥道:“还傻愣着干什么,给我着甲,我要出去看看!”
“是,是……”亲卫如蒙大赦,赶紧侍候韩遂穿衣,紧随韩遂出帐。这时候,他明显看出韩遂脚步匆匆,仓促间几乎摔倒。
羌胡大营中灯火通明,点燃的牛粪熏得韩遂不住皱眉,到处牛马混杂的模样,更让他心烦意乱。韩遂随意抓过了一个正在整理的羌胡兵士,用流利的羌语向他问道:“你这是打算回部落了?”
由于韩遂的羌语太过熟练,以至于那兵士在黑夜中并没有认出韩遂,反而以为是自己部落的人,头也不回直接说道:“是啊,散关那里来了一群傻子汉人,有着大笔的麻布、盐巴、铁锅要换我们多余的牛羊。陈仓城攻打了一个月还没有打下来,就算打下来,我们也抢不到什么好东西,还都得交给首领,还不如赶紧去散关跟那些傻子汉人交易……”
话说到这里,他才发现眼前这个人竟然是韩遂,吓得他猛然间将捆好的牛皮都丢在了地上:“盟,盟主……你怎么来了?”
这名羌胡士兵是真的吓着了,他当然不是惧怕韩遂的武力,事实上他认为就算十个韩遂绑一块儿,也不会是自己的对手。他惧怕的,是韩遂的手段,迄今为止,铁羌盟当中没人能说出前几任盟主是怎么死的,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那些人死状极为恐怖,听说就是因为挡了韩遂的路……
并且,几个月前的一次的内讧动乱,这名羌胡兵士是知道韩遂如何对付那些不服从他的部落勇士的。屠杀,赤裸裸地屠杀,部落里只要超过车轮的孩子,一律被诛杀。所有的女人、牛羊、战马等财富,全都瓜分给了韩遂手下的铁羌盟,完完全全就是部落灭绝的手段。
有着这样的丰功伟绩加身,羌胡兵士看待韩遂,绝不是简单看待一个人或一位盟主的眼神。但就在这名士兵提心吊胆,生怕韩遂一怒之下处决他的时候,韩遂却露出了和煦的笑容,如一位温和的长者拍着这兵士的肩膀道:“不要乱称呼,我可不是盟主。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个消息的?”
“是从盟主那里传来的……”羌胡兵士这时候才想起来,韩遂虽然真正把持着整个铁羌盟,但他真的还没有一屁股坐在盟主的位子上,而是扶持了王国为傀儡。
但这会儿羌胡士兵搞清楚了,韩遂却有些糊涂了:“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
“不,是王盟主那里……”羌胡士兵低着头,懦懦回答着,自己也感觉这样的对话很诡异、很难受。
“哦……”韩遂这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思忖片刻之后,随即抛下这个羌胡兵士向自己的军帐走去,路上还大声吩咐着他的亲卫:“将所有部族的首领都召集过来,告诉他们我有要事相商!”
韩遂当然已经知道散关那里发生什么了,事实上,他之前也听闻过皇甫嵩手下一个什么别部司马,带着一千辆镖车在散关下做生意的消息。可这样的事情,在韩遂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他从来没将这个消息放在眼中,也无所谓让王国借这个理由出去躲避自己一段时间。
可想不到,现在那个人不但真的做成了生意,还反过来大大冲击了他的军心。韩遂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不了解羌人。这个愚蠢的民族,为了一些破烂就将血海深仇丢弃在了一旁,转头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跟汉人做生意去!
这简直不可理喻!
但韩遂却又为此惊恐不已,现在看到这等情景的他,已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些羌胡兵士都会离他而去,靠着汉人施舍的破烂苟活过这个冬天,然后他就会如那些没用的牛皮一样扔给汉人,任由汉廷处置。
他们这些羌胡,可是不会认为,是他带领着他们给了汉朝以震恐。逼得汉廷使出那等卑鄙无耻的手段,来试图弥合羌族的关系。这些鼠目寸光的羌胡,玩起忘恩负义来,绝对连思考都不用思考!
那自己,该怎么做呢?
韩遂静静坐在阴森森没有光亮的军帐中,必须赶在那些没脑子的羌族首领到来之前,想出一条解决之道——这是真正考验他能力的时候,他必须扭转这个局面。
幸运的是,韩遂有这个能力。
他虽然还不太了解羌族,但身为汉人,他却是再了解不过的。羌胡可以为了生存、为了利益轻易放弃仇恨,可那些好大喜功的汉人呢?
韩遂不这样认为。
“哼,一个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家伙,竟然想在凉州这处烽火战乱的地方逞能,真不知道该佩服他的胆量,还是鄙夷他的无知……”韩遂终于有了决断,站起身来,这才准备一一点亮那些让他闻起来就恶心想吐的牛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