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万羌胡大军突入关中内地,在韩遂看来,就如同将七万条狼驱入了羊圈当中。之后会造成什么样的恶果,韩遂不用脑子也可以猜想得到。
  作为一个汉人,他这样荼毒自己的同胞,心中后悔吗?
  或许,夜深人静从卧榻上大汗淋漓翻坐起来的一瞬,韩遂的确很后悔愧疚。但只要擦干额头上的冷汗,他就会露出一抹狠戾而冷酷的微笑。
  毕竟,这一切,都是他情非得已。若不是汉军那般咄咄逼人,又在散关之下大肆收买羌胡之心,他韩遂又何必出此同归于尽的毒计?
  不过,这样的毒计还不能韩遂尽展欢颜,真正令他得意的,是在这场大动乱爆发之前,便已然抽身而退。他完全明白,皇甫嵩在陇西郡屯驻十五万大军,绝对不是吃干饭的。一旦闻听羌胡大军异动的消息,汉军必然大举出动,漫山遍野赶赴关中救援。
  羌胡大军的机动力,韩遂深以为然,但在汉人的土地上,他知道那些羌胡野狼终究不会逃过皇甫嵩这名老猎手的。自己倘若跟那些羌胡一同贪图一时欢娱,那结果必然极为惨重且痛苦的。
  他韩遂绝不是那样短视的人。在整个凉州之乱当中,他始终充当了幕后黑手的角色。这一次,也同样不会例外。更何况,这一次他需要的也不是什么胜利,只要能用一场无法挽救的屠杀,将汉羌两族的仇恨种子狠狠浇灌,让它开出罪恶的果实。那逃回金城的韩遂,必然就会是摘得果实的人。
  不错,这个时候,韩遂正带着自己的亲信部队,赶赴回金城的路上。
  眼前的萧关遥遥在望,还是如记忆当中那样凄凉萧瑟。韩遂犹记得,铁羌盟大军浩浩荡荡出现在萧关城下的时候,城头上那些汉军兵士惊恐的眼神。虽说那一次的壮烈让韩遂不忍回忆,但面对十万大军的铁羌盟,八百汉军只支持了半个时辰都不到,便尽数成了铁羌盟屠刀下的冤魂。
  那场毫无悬念的战斗之后,萧关就此被攻破。守城将官与县令战死,八百士兵全部被杀,紧接着羌人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掠夺和屠杀。他们疯狂地抢夺粮食、钱财和妇女,百姓的房屋多半也被他们一把火烧掉,只要有人稍加反抗就被他们一脚踢倒在火里,再恶狠狠补上一刀……城里的哭喊惨叫声此起彼伏,凄厉得令人毛骨悚然,灰烟弥漫中烧焦皮肉的煳味浓烈得呛人,这座古关霎时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烧杀掠夺之后的羌人并没有留下任何一名兵士驻守,那个时候,韩遂还没有完全掌握铁羌盟的大权。不过,对于这样的决定,他也没有多少异议。羌人从来没有驻守的传统,他们突入汉地,永远就如蝗虫一般烧杀抢掠一番,再裹着黄沙和满载的货物而归。驻守这种事儿,只有汉人才会做,让羌人们驻守,他们还怎么去抢掠呢?
  “彦明,入了萧关之后,休整一日。请军中的端公和西域来的僧人,为萧关的百姓超度一番。”距离萧关还有五里的时候,韩遂忽然向身边的阎行说了这么一句。
  阎行乃金城之中有名的武学世家豪强之后,少有健名,勇略非凡。韩遂得势之后,便将此人提拔了上来,充当了自己的亲卫校尉,以壮他在铁羌盟的声势。此番护送韩遂回金城的兵士,也大多是阎行的部曲。
  “主公真乃仁义之人。”阎行抱拳应了一句,阴沉的黑夜中,看不清阎行的脸色是真诚还是讥讽。
  韩遂就此也没再多说什么,一路风餐露宿到了现在,他想的只是在萧关当中好生睡上一觉。也希望自己此刻的这个决定,能让他那一觉可以不必再被噩梦惊醒。
  想着这些,韩遂催动战马的马鞭,不由便挥快了几分。可就在此时,一旁的阎行却忽然伸手握住了韩遂的胳膊,正待韩遂大惊一位阎行有所异心的时候,才发现阎行双目炯炯望着前方萧关的城头。
  “彦明,发生了何事?”韩遂戒备下来,另一只手已悄悄摸上了腰间的佩刀。
  “主公,末将此时感觉,前方萧关似乎有所不妥。”阎行这时松开韩遂的胳膊,但双眼仍旧一眨不眨望向那黑黢黢的萧关。
  韩遂这时也极目远眺,只见前方萧关仍旧一片萧寂,偶有一星烛火闪灭,就如同荒原上的鬼火。耳中除了身后略有嘈杂的马蹄声之外,再不闻萧关当中的任何动静:“彦明,想必是这些时日疾行赶路,心神有些疲倦了吧?”
  “或许是吧。”阎行等了片刻,仍旧看不出萧关当中的异状,只好似是而非地回应了一句。可接下来韩遂的一句话,却让阎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愠怒:“既然彦明觉萧关有所不妥,不如便率一支轻骑上前打探一番如何?”
  韩遂这老腰子!
  阎行心头登时浮起的一抹怒气便是如此:自己又祈盼萧关无事,又不敢亲身犯险,却让自己去当那马前卒和炮灰。这等阴柔的心肠,当真令人齿冷啊……
  不过,身为韩遂的属下,阎行也没有任何借口拒绝,只能不动声色抱拳回应:“请主公稍候,末将去去便回。”
  雷霆炸动,阎行选了一千轻骑,猛然在阴沉的夜里奔袭出惊天动地的响声。这样的用意,自然十分明显,所谓敲山震虎便是此策。假如萧关当中有蛰伏的敌军,那么被阎行这般陡然鼓噪所惊动,他不相信那些人还能沉得住气。
  事实上,阎行猜对了!
  萧关的城门猛然被人打开,一条黑色的墨线陡然在城门处奔涌而出,那些隐匿的敌军果然中了阎行的计策,急躁而出。
  可是,这一瞬,阎行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得意的神情,反而被巨大的恐惧深深覆盖:“撤,快撤!”
  阎行算准了萧关当中藏有伏兵,只是他没有算到,城中的伏兵竟然这么多!
  “咚、咚、咚”沉闷的战鼓响起,眼前黑色的墨线瞬间成为白昼:无数的火把举起,汉军的主力部队终于出现在阎行的眼前。隐隐的雷声仿佛从天边传来,脚下的大地也在轻轻地颤抖。
  阎行的脸色又变了,韩遂的脸色也变了,所有跟随韩遂的老兵们脸色都变了。
  那是一支骑兵,一支庞大的骑兵!
  近了,终于近了,当阎行看清那一杆迎风招展的烈烈旌旗时,因为沙场征伐而渐渐变得漠然的心脏,也不争气地跳动了一下,因为那杆旌旗上,赫然绣着斗大的一个“董”字。
  西凉董卓,那是一个魔鬼,一只豺狼。即便,在铁羌盟当中,他的名字也同样令人胆战心惊。
  “怎么可能?”韩遂一边奔跑、一边惊惧大叫道:“汉军何时攻破……不,他们何时占领的萧关,为何我们这里连一丝情报都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韩遂忽然就苦笑起来:对于铁羌盟这支羌胡大军来说,他们哪里懂得什么叫做情报?汉室大军只要轻装简从奔袭萧关,不过三日的路途,就算羌胡大军意识到情报的重要性,他们也根本无从获知……
  近了,董卓的西凉铁骑近了!韩遂的耳中已经被隆隆的马蹄声和呼啸的呐喊灌满,象是狂风卷过海潮,象是暴雨冲刷森林。越来越近的马蹄似乎直接击打在他的头骨上,让他忽然便想到了自己噩梦中的情景。
  难道,今夜萧关,便是他的葬身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