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的尽头,是宛城的南门处绿草如茵的平原上,已漫出一条浅浅的黑线。
黑线的行军速度显得有些缓慢,显然并不是机动力很强的骑兵队伍。但这些并不重要,最要的是,刘协在目光从望远镜退出之前,清楚地看到那支部队当前大纛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刘’字!
袁术手下的任何一员大将的名字,刘协几乎都可以倒背出来。而袁术麾下唯一一位刘姓大将刘祥,此刻正深入兖州陈留的封丘县附近与曹操决战,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回援宛城。
再结合宛城当前的形势,刘协虽然心中十分疑惑,却也不得不承认:汉镇南将军、荆州牧刘表这个汉室宗亲此时出现的时机,还真的正是时候。
但同时,刘协更忍不住怀疑,刘表这个……这个三国当中最恋家的人,怎么可能会主动来到宛城?
刘表,字景升,兖州山阳高平人,是汉景帝的儿子鲁恭王刘余的后代。当然,他的身份也不重要,毕竟,汉代发展至此时,已是张王李赵满地刘,连一个买草席的都能自称汉室宗亲,刘表最多不过根正苗红一些罢了。
他的奇特之处,是因为在三国乱世中,刘表真的是个十分特别的男人。这个人在三国乱世的作为,令人感慨不已。
刘表长得很帅,文采也斐然,更是借着长相和好的出身获得了荆州牧这个职位。但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所有诸侯跟疯了一般开始投入轰轰烈烈抢钱、抢粮、抢地盘的大活动中时,别人杀的你死我活,天昏地暗。他刘表却如一位与世无争的高人,离这一切躲得很遥远。
只要别人不来找他刘表的麻烦,他便绝不会找别人麻烦。甚至有人(比如张济)在别的地方实在混不下去了,来他的地盘干点杀人抢劫的勾当,他仍然丝毫不生气,还一个劲地说对不起,让你的兄弟们饿肚子都是我的错。
说刘表政治立场不坚定,那实在有些抬举他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政治立场。历史上不论绑架皇帝的是李傕还是曹操,他都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派人前去进贡——这倒也罢了,至少可以说是一片丹心向皇帝。
但刘表就在向曹操进贡的同时,还与袁绍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而曹操和袁绍,那时早就势不两立,刘表却依旧两不相帮,站在襄阳城头看风景。
官渡之战时,曹操和袁绍分别在天平的两边,保持着短暂的平衡。此时刘表举足轻重,只要他选择加入哪一方,很可能立时打破平衡,改变天下格局。
如果要做一番事业占一把便宜,此时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例如眼前这位年轻有为的江东集团CEO孙策,就想在那个时候偷袭许都,用自己的力量决定中国历史何去何从。可惜他在出兵之前,意外地死在了几个刺客手里。
而刘表却依旧优哉游哉地骑墙看风景,没有一点要抓住机会参与博弈的意思。他的行为,赢得了所有乱世枭雄的惊叹。
曹操惊叹了。曹操惊叹刘表经营数千里大好河山,十余万水陆军队,只是为了给他人作嫁衣裳。这是一种什么精神?是一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天下为公的精神,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袁绍也惊叹了。袁绍想不通在这样一个乱世,刘表坐拥荆州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竟然满足于当一个土财主,没有一点把生意做大的念头。这是一种什么定力?是一种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定力,着实令人百思不解。
当然,此时刘协更加惊叹。历史上这样一位奇葩到了极点,就好像前世那种赖家不肯挪窝儿的宅男,怎么突然间便奋扬马鞭,亲自领着大军赶来了宛城?这简直比哈雷火星撞地球一样,可列入汉末十大难解之谜之首。
但不管怎么说,刘表毕竟来了。而且,赶在了孙策即将带着汉室传国玉玺即将逃离的时候赶来了!
于是,一瞬间,宛城至高点所在的刘协军令频出,号角金鼓之声连响不断。整个宛城各个角落的汉军在上级军官的呼喝下,再度一股股汇聚起来,放弃了匆忙追赶孙策的阵型,转而聚合在一起,以着震天的军势朝着宛城南门开始进发。
无论刘表此番究竟为何而来,眼下的汉室大军就是刘协的底气所在!
而相比于刘协的从容镇定,被前后包围的孙策却顿时激愤起来。他这时已看清来者的旗号——荆州刘表,那可是射杀死他父亲的不共戴天仇敌,他可不会天真到以为刘表会放过自己。
“今日莫非就是我孙氏穷途末路之际?!”孙策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这一瞬,十八岁的少年孙策驻马悲慨,一如当年穷顿乌江的西楚霸王。
“少主,有我们在,万不可放弃!”他身后程普、韩当、黄盖三员虎将此时对孙策悲愤感同身受,不由齐声高呼起来,萌生了死志!
“少主,我们相信你!”仅仅跟上来不足百人的孙坚旧兵,此时亦然悲愤高呼起来。虽然,他们当中的人已经握不住手中的兵刃,有的还需要袍泽搀扶才能立正身子,但他们却毫不犹豫道出了他们的信任。
眼望着这些,十八岁的孙策还有些感性,眼角不由有些湿润。但更多的,却是激起了他血液中永不言败的执着和坚韧。他看着前方那越来越粗重的黑线,忍不住放声大笑:“好儿郎,今日,便让我等令世人看看,我江东子弟如何改天逆命!”
直至最后一刻,孙策也未喊出身死殉志的豪言。因为,在他传承的信念中,便没有失败这一词!
可就在孙策准备纵马冲锋之际,他却发现自己猛然被人捉住了手臂,急速回头一看,竟是一直在程普战马上半昏迷的祖茂。此刻祖茂完好的左手力气出奇地大,脸色更苍白地要命,但他却仍旧忍痛一笑:“少主,你或许还不知当年虎牢一战吧?”
那一年,孙策还在袁术的府中为质,并未随孙坚一同征战沙场,自不明白祖茂在说什么。但程普、黄盖、韩当三人却猛然色变,惊诧出声:“大荣,你不会是想?……”
“不错!”祖茂说出这话,虚弱痛楚的他似乎一下变得振奋起来:“当年,主公着罽帻被华雄那狗贼追杀,是末将戴了主公的罽帻,才令主公逃过一劫。”
说到这里,孙策已明白祖茂要做什么,当即开口欲要阻止。可祖茂眼神涣散,仿佛思绪已回到了当年千钧一发之时,猛然阻住孙策后,又淡然一笑:“许久以来,我不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论谋略,我不及德谋;论勇武,我不及公覆;论刚毅,我不如公义。但至此时,我才明白,我究竟为何被主公赏识,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说话至此,后方宛城的汉家兵士已整略好了阵型,开始向着宛城南门进发。而前方的刘表大军,亦渐渐清晰出现在眼界当中。祖茂再不迟疑,断然开口道:“少主,请脱下孝衣,令祖茂为主公最后尽一份忠!”
“不,我孙策岂能?……”然而,孙策话音未落,就突然感到头部被人重重一击,接着天旋地转,再也什么不知道了。
程普收回了自己的手刀,一把剥下孙策的孝服递给祖茂,虎目含泪道:“大荣,你且放心,你今日不会一个人死去,我们江东四虎将,定然陪你一起走!”
“不可!”祖茂喝声大叫:“你们的职责,是保护少主安然无恙脱离战场。江东可无我祖茂,却不可无少主!”说罢这一句,祖茂望着身后那些同时泣泪的江东老兵,再度微微一笑道:“儿郎们,告诉我,你们怕吗?”
“不怕!”不足百人的悍卒同时发声,慷慨悲壮!
“好汉子!”祖茂穿好孝服,左手擎着孙策长矛,跨上孙策的白马,高呼道:“随我杀敌!”
随后,白马黑矛的一员将领,便带着身后不足百人的子弟,悍然冲入了刘协的大军当中。气势虽然不威猛,但那冲天的死志,却萦绕不散,化作一股虚幻的飞蛾,一如反顾地朝着火堆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