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着那不足百人的江东子弟冲入刘表的大军当中,心智已经变得极为冷硬的刘协也不由为之动容。
在华夏的历史上,从来不缺少这样可歌可泣的壮烈。刘协也深知,正是华夏儿女这种不计生死、义无反顾的牺牲,才凝聚出了炎黄子孙世世代代为之牢记的传统和无悔。才会让一千八百年后的后人,有着充分的心理优势,怒吼出‘大国崛起’的慨然声响。
一个没有脊梁和信仰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纵然此时刘协与这些江东子弟对立,但这并不妨碍同为华夏子孙的自己,对他们升起无言的敬仰。
不过,我们华夏的信仰和传统中,不仅仅只有忠诚、热血、无悔和牺牲这些美德,同样有着冷静、睿智、稳重和统筹全局的能力。也因为这些能力,使得刘协深深明白,眼前这些江东子弟的举动虽然壮烈、虽然值得自己钦佩,但却不会逃得出最终覆灭的结局。
历史从来比刘协更冷硬无情,它不会因为战场哪一方更壮烈无悔,便为这方大开方便之门。它始终以着最客观、最冷静的眼光,将胜利的曙光投向更为强大的一方。
于是,当祖茂高声嘶吼着冲向刘表大军时,最令人心脏骤停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祖茂距离刘表的大军还有二百步的时候,刘表也察觉出了眼前这支江东猛士们的死志,神色不由一惊,正欲令大军上前顶住时,却猛然感觉耳边空气似被抽空一样,轰得一声,头脑一晕。
接着,远处那位白马孝衣的大将,人还在马上却身子突然一震,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刘表的身侧,可能什么都未看清,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直至这时,刘表感觉嗡嗡的弓弦声这才震响。随后,便是他身侧那一员威风凛凛的大将缓缓放下手中的宝弓,淡淡说道:“其志可敬,但其行却愚蠢至极,孙文台之子,不过如此。”
听完这员大将的评论,刘表看到对面的江东兵士冲击阵型顿时为之一滞,不由颌首赞道:“汉升果然神技,这一箭其速之快,其射之准令人叹为观止,比之百步穿杨之神更胜一筹。箭出,人倒,比电光还快,比霹雳还疾,恐只射日的后羿,才能为之媲美吧。”
黄忠听着刘表这离谱的称赞,面色不由为之一红,正准备谦逊两句。却看到对方的江东兵士竟然已打出了白旗,所有兵士一个个乱喊叫道:“刘使君,我等愿降,切勿杀我等!”
“汉升一箭之威,竟令一军辟易,真乃神将也!”刘表乃仁人君子,自不愿多开杀孽,见江东子弟已然开始投降,不由面色一松吩咐身后大军道:“派一部人将其俘获过来,待我等见过陛下之后再做处置。”说罢这些,他还念念不忘补充一句:“勿要过分欺辱这些人,他们也都是我大汉的子民。”
然而,黄忠却望着这一支未战即溃的残兵,深深皱起了眉头,怀疑道:“使君,既是孙文台之子统帅,这些部曲自是孙破虏旧部。末将久闻孙破虏手下江东子弟勇猛善战、宁死不屈,可眼下这支部曲尽怀死志而来,却只因末将一箭便溃散倒戈,其中必然有诈。”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虽圣人子弟,不欲多染杀孽,但阵前这些浅显道理却还是懂的。”
刘表见黄忠质疑自己的判断,也不动怒,只是慢慢解释道:“你看,这些江东子弟前有我荆州大军相阻,后有陛下天军追赶,进退两难,逃生无望。加之汉升一箭射破敌胆,他们斗志尽丧也在情理之中。”
“不对,末将还是感觉不对味儿,使君切勿上前,待末将前去查探一番。”黄忠皱眉说完,便径直带着自己亲卫赶上前去。
刘表无奈摇了摇头,的确一丝火气儿都没有,反而说道:“汉升啊,真是改不了这性烈如火的脾气……”
然而,阵前的状况却完全出乎黄忠的意料,这些江东子弟一个个神情仓惶,不待荆州兵士如何恫吓便主动缴了兵刃,任由他们绑缚起来带入大军后方。
黄忠勒马左右巡梭了两圈儿,一双眼睛利如鹰隼,紧紧盯在每个从他眼前走过的江东子弟。最后眼神一瞟,眼角余光看到三人好像架着一个年轻人,神情机警慎重不已。那三人皆身形魁伟、举止有度,根本不似寻常兵士。
黄忠蓦然感觉看出了什么端倪,正当他欲上前询问,却猛然又听刘表疾声唤道:“汉升,速速回来,陛下大军即将前来,随我一同拜见陛下,勿要失了君臣礼数。”就是这一声,黄忠猛然回头,却发现那几人已脱离自己视野。
这个不寻常的情况,顿时令黄忠警觉起来,可偏偏又在这时,远处的刘表见黄忠迟迟未动,终于有些恼怒,加重了语气向黄忠喊道:“汉升,速速归队!”
“使君,末将这里有些情况,还望使君再给末将一些时间。”黄忠心情越发焦躁,总觉得他快要解开这支奇异的江东残兵秘密。
却不料,他这声回答一下犯了刘表的忌讳。身为汉室宗亲且又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刘表,最注重的便是这君臣礼制。更何况,黄忠三番两次违背自己命令,又在数万大军之前,这让就算再没脾气的刘表也忍无可忍。
“黄忠,你竟敢如此蔑视我汉室!大汉以礼治天下,才有四百年基业。你不遵上命、不朝天子,究竟意欲何为?!”
听刘表一下将此事提升到如此高的政治层次,黄忠纵然再有心查明真相,亦然不能一意孤行下去。只得连声致歉,带着自己的亲卫奔回刘表军中。
此时,汉室的大军距离刘表大军只有百步之遥。黄忠见刘表脸色不悦,正欲再度赔罪,却听到身后马蹄之声后,脸色蓦然大变,横马挡在刘表身前,惊怒吼道:“使君,速速下令备战!”
“黄汉升,你竟威胁本将军与汉室为敌,罪不可赦!”刘表气急,身为文士,却也忍不住就用手中马鞭抽黄忠。但黄忠却一把抓住刘表的马鞭,焦急解释道:“使君你看清楚了,汉室大军前锋乃何种部队?!那西凉铁骑直至百步内仍未减缓马速,更丝毫不变那锥形冲锋之阵,这不是欲与我军开战又是什么?!”
被黄忠一声断喝,刘表也突然醒悟过来。此时天边阳光耀亮平原,对面西凉铁骑的铁矟长矛闪动着令人眼花的光芒,不由令刘表面色苍白起来。此刻,他身后一名曲侯已不顾刘表惊愕,高声扯起嗓子吼道:“列拒马阵,阻住敌军!”
“文聘,你敢乱言?!”一青年文士这时从刘表身后走出,面色虽然惊怒不已,却仍旧死死向刘表劝道:“使君,你与我等一般俱为汉室宗亲,万不可叛乱汉室,与陛下为敌啊!”
“刘和!”黄忠这时也急了,眼下西凉铁骑的前锋距离自己不过五十步了!他手中大刀猛然一震,也不知如何便架在了刘和的脖子上:“你如何敢断定前方就是陛下大军,你看那员将领,可是你熟识的汉将?!”
刘和顿时一惊,望向西凉铁骑前方那两员将领,只见一位身披锦袍,俊美无双。另一位同样年轻,面冷如冰,顿时也慌了神儿,摇头道:“那两员小将,我一个都不认识!”
于是,刘表惊惧大吼,声音尖锐而急促:“列阵,速速列阵迎敌!”
可就在这明显已迟了很久的命令当下达,对方那名披着锦袍的小将见刘表大军乱动,也同样开口高吼道:“汉叟兵校尉马超奉命捉拿逆贼孙策,不相干人等,速速闪开!”
“孙,孙策?”刘表突然糊涂了起来:“他不是被汉升一箭射死了吗?”
也就在此时,刘表忽然听到自军后方大乱,一片人喊马嘶之声。众人急忙回首,只见一名少年小将已跨上一匹骏马,挥矛扫开那些惊乱不已的荆州兵,痛怒高吼道:“汉室天子,今日之殇,我孙策记下了。来日,必当十倍、百倍奉还!”
再之后,身在战马上的刘协,只能眼睁睁从望远镜里看到,那满怀仇恨的江东幼狮挣脱牢笼,带着不足数十人的江东悍卒,冲入了这阳光明媚的风景当中。
他知道,下一站,孙策的脚步,将提前踏往那烟雨迷蒙的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