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亭一地,向来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这里地势平缓,一望无际,颇有几分中原草场的味道。更为难得是的,北济河奔流至此却神奇地化为汩汩清流,濡养着此处大地,实乃一处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
可惜,这样土地肥沃的地方,却没有多少百姓农田。一方面,早些年的黄巾军将这里实在祸害惨了;另一方面,今日袁曹大军在此决战,再没有百姓敢在这个地方逗留。
由此,死气沉沉的暮气便将这里严严实实覆盖。
而今日,就在这初秋的时节,一向沉寂的匡亭旷野却猛然喧嚣起来。一队接一队的军队纷至沓来,汇聚成了连绵无际的浪潮,在那面大纛的引领下,沿着温顺的北济河漫卷而过,又滚滚向前,其前锋锐士都快要进入了曹营的射程之内了,后军轻兵却还在河床对岸无穷无尽地往上冒。
初略看起来,这支大军行动有度、阵容排列错落有致。每支部队前各举大纛,上书主将官职姓氏。彩旗赤橙黄绿黑白蓝,众色纷呈。
微风习习吹来,不同颜色的旗帜左右摆动,使人眼花缭乱,难以辨清旗上的字号。
但“袁”字旗号的大纛却异常醒目,在那之下立的便是服饰华贵、姿态英武的袁术。他看着静悄悄的曹营,忍不住大笑起来,环顾左右讥讽道:“曹孟德不愧阉贼遗丑,见我大军至此,竟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当真可笑!”
可就在袁术话音刚落,便听曹营中“咚、咚、咚”沉闷的战鼓响起,眼前的平原瞬间被曹军大营中突然冲出的大批人马覆盖。滚滚的马蹄声毫不怜惜地践踏着胆弱的大地,马上的骑士各个精神饱满,气势沉凝,无不是千里挑一的武技高手。
虽然只有三千余人,但奔骤起来的气势确如千军万马一般,令袁术那看似整齐的阵容,顿时有些松动起来。
当骑兵奔骤至距离袁术大军二百步的时候,鼓点缓缓地平静下来,当前的骑士仿佛一座座严酷无情的雕像,护卫出一堵坚不可摧的铁墙。虽然这些人数与袁术的大军比起来,简直少得都有些可怜,但他们沉默冷凝的气势,却萦绕升起,给袁术大军一种异样胆寒的信息。
终于当鼓点停歇之后,前排的骑兵忽然分出一条路来,七八骑人从中军来到了阵前。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黄马,马上的骑士干枯瘦小,但全身铁甲披挂整齐,在无数冷漠的骑士面前,他丝毫不起眼。但就是他此时右手倒提着一柄长槊,左手提着缰绳,纵马奔驰的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一抹颇有种玩世不恭的味道。
直到此人完全暴露在袁术大军前立定,他身上那股将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好似自己无所不能的自信,以及视他人如草芥粪土的霸气才渐渐泄露出来。
他尚未开口自报家门,但袁术大军所有人却自然而然地感觉出他的身份:他当然就是曹操曹孟德。
袁术静静看着曹操的出场,又见自己大军竟只因这支骑兵的出现便开始自乱阵脚,面色不由阴鸷起来。
不过他也知道,此番出兵,自己这支大军鱼龙混杂,有匈奴骑兵、有黑山贼寇,也有自己的精锐。更何况,就在曹操出场之后,那些兵士还在忙着渡河,面对这等突发状况,他们多少有些大惊小怪,也在意料之中。
但这并不能表明,自己能让曹操抢了他的风头!他曹操什么东西,见到自己,竟然敢如此嚣张?!
可惜,进击鼓已被曹军击过,自己若再击鼓未免落了下乘。于是,袁术便一挥手举剑,三十万大军立时高声呼喊,其声波虽接应不齐,但三十万人的声音直冲霄汉,端得甚有气势。
大喝过后,袁术才带着自己的亲卫将士,大张旗鼓地出现在曹操面前。看到曹操面带微笑后的不屑,袁术又心浮气躁了一分,但却不得不扯起笑脸,对着曹操说道:
“孟德,经年一别,想不到你已是大汉名副其实的奋武将军、兖州牧,威震一方。犹记得,当初你在雒阳孤身一人潜入张让府中行刺,被发现后手刃十数人后越墙逃走。那时我便知,你曹孟德绝非池中之物,今日果然应验了。”
曹操听了此话微微皱了皱眉,面上的不屑更甚:袁术的意思他岂能听不出来?
表面上听来,袁术是在夸曹操,但实际上这句话里处处透露着挖苦。
首先,袁术上来就将自己摆在了高曹操一等的地位,完全以上位者的姿态来评价曹操,这根本不符合两军主帅对垒的现实。
其次,曹操那奋武将军的职位,只是袁绍给的的便宜行事的身份,根本不被汉庭及世人所认可,徒增笑耳。
再者,曹操当初刺杀张让一事,貌似英武,但被人深入一想,便知那是袁术在讥讽曹操何等有勇无谋的莽夫所为。
最后,袁术说曹操非池中之物更是扯淡,谁不知道,曹操当年为在雒阳扬名,受了多少白眼?唯独乔玄乔公和何颙对曹操有过褒赞,但也都提到一个前提,那就是天下将乱。
也就是说,你曹操其实就是一个大搅屎棍,假如天下不乱,你永远都出不了头儿。再联系到此时曹操果真在乱世中起势,更显得袁术此言尖锐、一针见血。
欧洲有句俗语,那就是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东汉的士大夫阶层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德行,高贵的阶层向来都是排外的,他们制出特定的言行举止,就是为了要同那些平民区别开来。
袁术此番阵前所为,正是这个现象的直接反应。本来两军对阵,打打杀杀就完事儿了。但他偏偏用这种士大夫皮里阳秋的话来讥讽曹操,就是他认定曹操这竖阉遗丑根本没有士大夫的数代底蕴,要让曹操在阵前出丑。
可惜,他这一番苦心雕琢的话似乎并没有引起自军的共鸣,这让袁术感到有些气怒——毕竟,这一句话便道出了曹操的四处可笑,显示了他出身尊高无比的汉后将军如此敏捷的才思和士大夫涵养,以及震慑了敌军的胆核令其不敢轻举妄动的效果。
“袁公路,你莫要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屁话。我只想问你,敢不敢跟我干上一场?”曹操向来瞧不起袁术,此番见袁术竟蠢到在这些斗大字不识几个的大头兵面前卖弄士大夫的风度,当即哈哈大笑反唇相讥:“今日我随大军出击,你袁公路可敢与我一般不畏生死?”
“简直笑话!”袁术皱着眉头不耐地听着曹操讲话,那厌恶的神情就好像刚才曹操的那番话,是什么秽物一般污染了他耳朵:“我乃袁家子弟,岂能为你这等人而自降身价?!”
“那就是不敢了?”曹操不待袁术反驳,故意断章取义地抓住袁术这一痛脚,大肆对着袁军嘲弄道:“你们可都听到了,我曹操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却也不是傻子。至少我知道我今日在此作战,为的是兖州的百姓,为了汉室社稷!纵然今日战死,我曹孟德亦死得其所!”
后面的话,曹操故意没说。但正因为如此,那些袁军兵士才愈加骚乱哗然:是啊,自军的统帅摆明了就是让自己去送死,他却躲在后面享清福……凭什么?!
不错,凭什么?!
当年,陈胜吴广起义,不就是登高呼喊了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从而掀动了秦末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神州大地人人奔走呼号、甘洒热血,为的就是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而那句口号可以说的更直白一些,就是最简单的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有人生下来就是王侯将相,有人就要战死在一场自己根本不愿意打的战争中?!
曹操轻松之间这含而未露的半句话,就胜过了袁术苦心积虑的雕琢,既深深勾起了袁军将士们的愤慨,又死死地在大战来临之际钻入他们内心中最惶恐的脆弱——这才是最有效且更显底蕴的阵前对谈。
于是,就在曹操看到袁术大军人人不安、左右四顾,尤其后面那些兵士仍旧不知前方到底发生何事继续混乱渡河,从而导致整个阵型无形中开始松动、溃散之时。他再不理还要试图挽回的袁术,猛然一震手中的长槊:“虎豹骑,随我冲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