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韩遂营中那人喊马嘶的喧嚣不同,兵少将寡的冀城,沉寂地彷如死城。大部分守城将士都瘫躺在城垛之下,双眼之中也如这座城池般,一片死寂无光。
虽然,三天前的一战,他们恨不得与羌胡大军同归于尽。但一天过后,他们便发现,一股不知从何升起的绝望之云已开始笼罩在城池上空。
第二天,这股人人讳莫如深的情绪阴云,已经不可避免地蔓延开来。
直到第三天,这些将士们已经不再试图探寻袍泽的心思。因为他们已确认,那些袍泽已和自己一样,都不知自己为何会变得这般颓落、毫无斗志。
杨阜尽量小心避免踩到这些横七竖八乱躺的兵士,年轻健康的脸上却被一抹愁云死死笼盖。他熟读兵书,也通晓心理,自然清楚为何自军将士这般有气无力——因为,自三天前那场短暂的攻城后,韩遂便再没有发起一次攻城战。
这本该是一个好事儿,但事实上却不尽然。
杨阜涉猎广博,不仅儒家圣典熟读于心,更连医书杂学都略通一二。他明白人其实是很情绪化的动物,在极强而酷烈的刺激下,他们可以感受到血液都沸腾的兴奋。但这种振奋和爆发却不能持久,毕竟,怒盛伤肝。人类为了保证身体的健康平衡,是很需要一个调整期的。
三天前的那一幕实在太过令人激动,可当高度紧张的精神放松下来后,这种激动就会转变成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失落,令兵士感觉一下子自己也不知失去了什么。而再伴随着时刻还要提防羌胡大军的再次进攻,这些在焦虑、惆怅、失落中苦苦煎熬的将士们,便不由自主都陷入一种灰暗的绝望当中。
“希望这只是韩遂的怠兵之计。”杨阜望了望远处依稀可见那成片的韩遂大营,忧心忡忡地叹到。
他并不担心韩遂会趁此机会大举进攻,虽然人是情绪化的动物,但更有思想和理智。杨阜相信,只要羌胡大军再次出现在这些兵士的眼前,他们立刻便会再度仇视且兴奋起来。
他唯一担心的,是连续几日强攻下的骤然停战,究竟会不会是一个阴谋?
这种感觉,让杨阜想到了铿锵激越的琴曲,高明的琴师往往悲凉黯淡之后,才会再度忽然扬手,奏出石破天惊的咏叹高音。
于是,一瞬间,杨阜望着这一坛以战场为曲、厮杀为弦的巨大古琴,耳侧忽然便响起了琴音低沉呜咽的哀鸣。如同,暴雨之前看似平静中的那一丝的风雷酝酿……随后,他听到,这曲苍凉悲壮的厮杀之音,不仅只在冀城奏响,更将远处那仍旧未现身影的汉室援军也席卷其中。
最后,那如惊雷般的炸响从耳边爆破,伫立在城垛之侧的杨阜竟然浑身一个微颤,脸色惨白:“想不到,韩遂从始至终便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难怪这些时日,我一直感觉三天前那场交战有所蹊跷……韩遂不是攻不破冀城,是他根本就不想攻破!”
一想通这些,杨阜再也不肯于城头上多呆半刻,急步便朝着城中州牧府衙赶去。可就在他还未跑入大堂时,便听到堂中一人愤怒质喝:“汉室援军缘何还不至?府君大人,您也是久经战阵之人,深知孤城不可守的道理。如今韩遂磨刀霍霍,再不见援军,冀城危矣!”
杨阜听得出来,出言之人乃是梁宽。三日之前,他眼睁睁看着至交好友与羌胡叛军同归于尽,痛心不已。韩遂大军偏偏在此时停止了攻城,这三日来梁宽饱经折磨,已不堪重负。
“放肆!”崔烈显然对梁宽在议事之前便道出此等动摇军心之言不满,伴随着这一声大喝,杨阜还听到了手掌愤怒拍击案几的声响:“冀城乃汉室之城,内有黎庶百姓众志成城,外有援军正风餐露宿奔驰来救,哪里是什么孤城?老夫告诉你,穷凶极恶董卓筑的郿坞是孤城,率兵反叛的韩遂大营是孤城。而冀城,绝不是什么孤城!”
杨阜闻言心中激赏不已,崔府君的确不愧乃天子器重、委以大任之人。他说得不错,人心尽丧者,无论多城高墙厚,所居之地皆是孤城。而如冀城这般,看似凶险、岌岌可危的残破之城,反而真不是什么孤城。
因为,这座城池上,还插着大汉新绣的五爪金龙大旗。只要这杆大旗还在城头上飘扬一日,这里就是人心大义所在,就永远不会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
“可……府君大人,长安距离冀城山高水远,汉室援军未能亲至尚可解释。可为何叟兵中郎将之军至此仍未赶来相助?韩遂大军已尽数聚拢陇西,槐里至冀城一带,已无韩遂乱军。他马超前些时日声势震天、战意如火,为何到了此时,却连一马平川的冀城都赶不来?!”
这声音的主人杨阜也听得出来,是赵昂。从他这意志消沉的口气来听,三日前他那未过门妻子王异的一番质喝,显然令他颇受打击。不得不说,韩遂仅仅一个按兵不动,已然做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并且,更可怕的是,崔烈老大人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却没有再度响起。杨阜心念一动,急欲入内将自己一番见解告知众人,以安人心。
但想不到就在此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却突兀响起:“马将军不是未至,相反,属下猜测马将军或许已然赶到了冀城,只是潜行匿影,不欲令韩遂察觉而已。”
而这一刻,杨阜的手已然轻轻推开了议事堂大门,入目的第一眼,他便看到了那位刚才开口的丰俊男人。
那人眉目舒隽,身材修长,唇边含着从容不迫的笑意,士家子弟的涵养风韵显露无疑。但杨阜却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位风度翩翩之人,竟然身穿铁甲——显然,此人不是骄虚自负,便是真正的文武全才。
在此之后,杨阜才注意到,此间议事堂中座无虚席。他微微一愣,才明白了过来:韩遂大军压境,仅靠冀城官府之力显然力有不逮。府君大人料事深远,想是将冀城望户豪族都请了过来,共商要事。
“義山来的正是时候,”崔烈见到杨阜之后,又恢复了德高温厚的长者模样,尽显对杨阜的器重。同时,又一拉适才开口之人,向杨阜介绍道:“此乃陇西姜家之麒麟姜冏,智计深远又精通武技,若不是韩遂老狗前来,老夫正欲举为孝廉呢。”
不待崔烈介绍完毕,杨阜便突兀地直接跳过寒暄,开口向姜冏问道:“足下为何断定马将军已至冀城?”杨阜先前在城头想到了韩遂,却还真的忽略了马超,听闻姜冏蓦然抛出这等论断,不由大为惊奇。
“马将军勇烈非常,又一片赤诚报国之心,断然不会收复槐里便裹足不前。若依脚程来算,当已至冀城。”姜冏的回答十分简单,但若细细思来,他这简单的道理却道出了不简单的事实。
杨阜虽未见过马超其人,但从马超的生平事迹来看,便知马超绝不是那种畏难之人。相反,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纵然槐里与冀城之间乱军纵横,马超亦会杀出一片血路。
不过,他既已至冀城,却迟迟未现身一事,不免更让赵昂心生嘀咕:“马超声名虽响,但毕竟只是传言。韩遂乱军不下二十万,他不过五千左右骑兵……”
“断然不会!”杨阜和姜冏两人不待赵昂说完,便断然开口。尴尬相视一笑后,却又再一次齐声说道:“相反,马将军不曾现身,正是冀城之福音呐!”
杨阜在陇西早与尹奉、赵昂声名在外,三人当中,杨阜更有魁首之名。姜冏虽为人低调,但姜姓乃陇西大姓,他这麒麟之名,亦与杨阜不遑多让。两位智者如此异口同声,顿时无疑给整个议事堂众人莫大的信心。
即便,这些人并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
最后还是崔烈人老成精,微微思忖便想通了这两位后起之秀洞悉的大局,忍不住嘿嘿一乐:“好个韩遂,老夫一时不察,竟差点中了他围城打援之计;万幸我们的西凉之锦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大仇当前还能隐忍不发……由此看来,冀城真正生死存亡的一战,要等待汉室援军亦至冀城之时了。”
此言一落,崔烈随即心由身动,大步走出议事堂望向了那漆黑如墨的夜空。
寂寥无星的夜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窥测,竟好似于静谧之中缓缓转动起来,最后形成了一方巨大的漩涡。那漩涡的尽头,深红如血的诡异之色旋转酝酿,正昭示着小小冀城即将面临的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