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自己的心腹不谈,刘协在外朝的确是有些狗腿的。
并且,这些人无论官职、声望都很不小,虽到不了力转乾坤的程度。但若是这些人心向刘协,那也足以与朝堂上的士大夫集团斗上一斗了。
按照亲疏远近关系来分,刘协认为他那第一号狗腿,应该就是自己亲手救过一命的蔡邕。此人独步士林,才学极高,后又因刘协逼迫他‘死而复生’、重归朝堂之事,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天佑圣人子弟’的神秘。更不要说,刘协最近跟蔡琰还走得特别近……
第二号狗腿,就应该是老狐狸杨彪。虽然刘协一直没给杨彪什么确切的好处,但杨彪的儿子杨修已然打入刘协的小集团。这对一个老来得子的人来说,比可任何好处都实在。而且,这老家伙在士大夫当中似乎比较另类点,真要说起理念来,刘协觉得自己同这只老狐狸还挺一致的。
接下来,自然是太仆赵岐。这位耿直固执的老臣被刘协一手儿‘以己之道还施彼身’后,幡然回首,一下站入了刘协的队伍当中,大有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趋势。不过,这老头儿就是倔,与刘协观念一致的,他能不顾年迈干得比你还起劲;可观念一旦冲突,老头儿还是会不给刘协一点面子,拂袖而去那都是轻的。
再之后,就是大鸿胪周奂与太常种拂,这两位在封台祭天一事上,似乎也有向刘协屈服靠拢的趋势。不过,刘协可不敢过分相信这两人,毕竟封台祭天那事儿后,这二人又隐隐玩起了沽名钓誉的把戏,似乎极力想抹除自己傲骨弯折的阴影。可每次面对刘协来,又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斜肩讪笑。估计两人心中那种纠结,或许连他们本身都不清楚到底该何处何从。
最后,应该是太尉马日磾和司空淳于嘉这两位。这两人大约与周奂和种拂情况类似,但又不大相同。他们属于那种本身性格就比较老好人的那种,否则也不会被董卓挑出来担任三公显位。两人从未明显表现出与刘协对抗的意味,但同时也没有疏远那些士大夫。
事实上,上面这些人,都是游走在皇家与士大夫边缘灰线上的聪慧之人。但恰恰又因为他们是聪慧之人,所以才不会不假思索地站在刘协这一阵线当中。同时,与钟繇、荀攸、鲁肃、杨修这类新锐务实的士大夫相比,他们的思想又过于保守,想法有时真的让刘协感到很傻很天真。
所以,对于这类人,伏寿明确定义他们为:中间派。
将这些人召集到一块儿来,实在太简单了。刘协甚至都懒得想,直接让李严通知他们,便说在他扶荔宫设宴,邀请将近花甲之人的重臣,这些人便乖乖地都赶来了。毕竟,刘协对老臣甚为体恤,允许他们驾车入宫,这种让他们显面子的事儿,自然要多多益善了。
香冷何需邀众赏,花红独自缱缠绵。
扶荔宫中,一片桃杏吐蕊、春意盎然的景象,老人们虽对桃杏已然没有太多欣赏之情,但念在陛下顾念老臣的情分上,也都忍不住抚须颌首,淡饮几杯,缅怀一下当初如桃如杏时的年华。
跟老人们在一块儿,对于刘协来说其实是一件很难受的事儿。这些老头儿们自然可以遥想当年,可刘协要是遥想,就只能回想到前世,不由令他有丝感伤。故此,未待这些人多饮兴至,刘协便已直抒胸臆,将话题引到了民族大融合上。
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率先起来反对他的,不是脾气倔得跟牛似的赵岐,而是他认为最不可能的蔡邕。并且,刘协这时才发现,这老头儿脾气倔起来,比赵岐不遑多让。
蔡邕闻刘协有意视羌胡一家,当下毫不客气地指责道:“陛下,此乃亡国之道也,这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上百年来他们频频入侵中原,让边境上狼烟四起,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苦不堪言,若朝廷再视他们一体。天下人该怎么看我们?百姓如何来支持我们?就算关东的那些乱臣贼子们都不敢做这样地事,陛下却来做,我们还有什么面目自称为正统,来号令天下收复江山?”
‘关东的那些乱臣贼子们’?
刘协一听这话,原本渐渐阴翳的脸色一下变得舒缓了许多:不错嘛,都开始要与关东你们那些门生子弟划清界限了,好现象嘛,有觉悟!
不过,这觉悟也就只能到大汉十三州这个境界了,距离放眼全球来说,还有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幸好刘协也不指望蔡邕能跟着他一起开启大航海时代,只需要他那境界稍微提升一丝便好,当下开口道:“蔡博士不觉得,正因汉室才正朔大统,才要包容天下,兼收并蓄吗?”
蔡邕等人微微一愣,他们知刘协思维向来独辟蹊径,天马行空。当下正襟危坐,聆听起刘协高见来。
“朕有闻,凉州之马,甲于天下,单凭这一条,我们便应结好羌胡,收起长项以归己用。由此,汉室才能在天下汹汹的乱世中,寻到争霸天下的利器,诸位以为然也?”
此话落下,刘协饮了口酒,不出他意料,众人皆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毕竟,这番话虽然最务实,但却最进不了这些人的耳中,更别说心中了。
由此,刘协立刻又换上第二条理由:“再说这百年来羌胡与汉人之间的恩怨,可是我们汉人先挑起来的。关中平原以西,自古就是羌民繁衍生息之地。可自大汉建国以来,惧华夷大防,遣派汉人以军屯和民屯的方式侵吞羌民土地,迫使他们内迁或者远出边塞。伪帝王莽乱政之时,企图威加四海,增设西海郡,更迁犯者流民十万入关西,侵占羌胡土地,使得羌胡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
“不过,这些都是百年往事,论究起来也无太大意义。朕只是想说,春秋战国时,中原诸国人说秦是蛮夷,说楚是蛮夷,如今部族融合,还有何人说他们是异族?孝武帝胸怀天下,敢用匈奴王子为重臣,如今汉室倾颓,朕难道还要内乱不已时,再凭增异族之敌?”
说完这些,刘协自己心中都不由洋洋得意起来。这段话他虽未引经据典、借古评今,可说出的桩桩件件都是皇家书院秘藏的内部资料,这些老人又多是博学之人,定然忍不住要对自己高看一眼。
尤其那个蔡邕,对,就是你,别一副跟见了火星人般的表情。朕这么牛,都是你女儿教得好,你知道不?
然而,就在刘协以为大局已定之时,他发现自己还是太低估了这些士大夫们的冥顽不灵。他只见这些人低头不语,还以为他们真的听进了自己的道理。然而,赵岐这时候却抬起了头,缓慢而坚定地说道:“陛下曾言我等太傻太天真,可遇此大事,陛下何尝不是小儿之见?”
不待刘协惊愕,赵岐又面无表情地说道:“羌胡自古以放牧为生,逐水草而居,穿短衣,住毡房,崇尚武力。好勇斗狠,轻生忽死。塞外困苦的生活造就了他们强悍不屈的性格,这种性格就使得他们无所顾忌。经常搔扰边境地区,抢侵汉人的财产。
“幽州刺史刘虞曾经用怀柔的办法,收拢境外的胡人,给他们土地和种子,教他们种田、建房子,关心他们的生活,可换来的结果是什么,不是仍旧没有解决边患,鲜卑与大汉还是年年交战,乌桓也是降了又叛?”
最后,赵岐似乎悲痛不已又雄心满志,慨然说道:“陛下,异族戎狄的强大,可不是您想象地那般简单,他们的凶猛,也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对这些劣种就应该赶尽杀绝!与之一视同仁,无异于示弱投诚,与虎谋皮!”
此话说完,赵岐忽然将杯中之酒饮尽,大袍一挥,就此翩翩离去。刘协静而不言,淡淡看着在场之人。
终于,周奂、种拂迟疑了,起身告退;淳于嘉左右为难,也告罪离席;马日磾无奈地看刘协一眼,长叹一声拄着拐杖也走了。就剩下蔡邕和老狐狸杨彪,可蔡邕纠结来纠结去,也没有个主意,最后似乎感觉这里气氛不好,也起身走开……
“杨老爷子,他们都走了,您怎么还不走?”刘协又灰心又丧气,只好苦笑着调侃一下杨彪。而杨彪则忽然才睁开那半眯的眼睛,好像刚睡醒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一样:“咦?人呢,怎么都走了?”
刘协这个气啊,猛然抓起手中的酒杯,吓唬杨彪道:“走走走,赶紧走,别让朕忍不住砸你这老狐狸!”
谁料杨彪这时候忽然脸色一正,俯身对刘协说了一句:“陛下欲解百年恩怨,谋万世之基业,老臣敬佩不已。然诸公不知变通、不肯迈出那第一步,老臣风烛残年之人,亦不能当那出头之鸟……”说罢,杨彪对刘协深鞠一躬,恭敬备至。
很可惜,这点感动还未在刘协心头升起,杨彪那脸翻得比书还快,转头就朝那些人喊道:“哎,你们怎么都走了,也不等等老夫?!”
‘哐当’一声,刘协最终没忍住,一把将手中陶玉酒杯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