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长安太史慈不得不窝心准备启程入豫州时,幽州易县这里,风云也渐渐涌动起来。
当辰时梆子敲响时,张种准时迈出了家门。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身上穿的藏青色、有些褪色但洗得却很干净的长衫,腰间挂一个布包,里面装的是笔墨纸砚。张种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装备,然后将门锁好,推开院门走出去。
“张使君,您这么早就要出去啊?”张种对门的邻居看到他出来,打了一个招呼。
“是啊,非常时期嘛。”
张种脸上虽然也微笑着回答,但心底却已然猛地升腾起了一丝怨恨。他恨那个已经故去的司徒王允,要不是王允,他也不会落得今日的局面。
董卓之乱平息后,张种被朝廷派来抚慰关东。在长安那个地方,那个时期,张种本来认为自己也可以舍生取义、留取美名照汗青的。但回想起当初朝廷派韩融、胡母班、阴修等人抚慰关东的惨事,他来是的雄心壮志,便在一路上的长途跋涉下渐渐被磨灭了下去。
本来司徒王允的意思,是让他先来河北袁绍这里。但鬼使神差之下,张种还是听从了陛下的命令,赶来了幽州。毕竟,来幽州他还给公孙瓒带来升任都护将军、易侯的好消息,而入冀州,单凭空口白牙就想让袁绍归顺朝廷……
‘呵呵。’张种苦笑了一声,他不认为自己是那种无惧生死、壮烈殉节的士大夫。但想不到来到幽州之后,自己的小命虽然保住了,但却回不到长安了。
西京朝廷今非昔比,谁都希望与朝廷搭上关系,以使得自己的统治更名正言顺一些。公孙瓒不是傻子,他看出这点后,便将张种强留了下来,当做自己仍旧是汉室臣子的证据。就这样,自己在幽州,一滞便是一年有余。
“您这身装束,是打算出远门吗?”邻居这时又问。
“哦,今天有个集市,关太守派我去收购一批骡马来以充军用。”张种解释说。邻居一听‘关太守’三字,登时脸色紧张,不再与张种寒暄便关上了门。
张种再度苦笑了一声,他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如今关靖之名,在易县可比阎罗,谁都不愿沾染上半分。
事情还得从界桥大战说起。
自界桥一战,公孙瓒被袁绍手下大将麴义打得大败亏输后,便狼狈地退回到了这个易县。而南面青州战场,情势亦然不容乐观,田楷欲与陶谦联合南击曹操,结果被曹操先北后南一计,打得落花流水。整个公孙瓒势力,一下被分割成南北两块。
再加上公孙瓒与当朝太傅刘虞不合,虽然公孙瓒骁勇,借刘虞有名无实的软肋,击败了刘虞并仍旧将其立为傀儡掌管州中事务。然而刘虞在北方声望甚大,乌桓、鲜卑等族对公孙瓒此举已然不忿,刘虞部下亦然开始与袁绍相结连……这样的局势,令公孙瓒大有四面楚歌之感。
故此,曾经野心勃勃的公孙瓒,就像一个膨胀的气球猛然被针扎破了般。他如鸵鸟般一头栽在了泥土中,只将屁股高高撅起,再不闻四方战事,一心打算在易县经营自己的坚城。
早在董卓作乱时期,幽州孩童之间就流传着一首“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的童谣。战国燕赵曾以易水为界,公孙瓒应谶而寻,终于在易水上游四里处找到了一座巨大平整的山头。于是派遣帐下酷吏关靖,强征渔阳等郡民夫,用皮鞭与棍棒威吓无辜百姓,开始兴建起了易京城堡。
易京城方圆六里,城墙达六七丈高,以磐石堆砌,上备强弓硬弩滚木雷石,时刻有卫兵把守。城墙以外深挖土堑数十重,土堑之间还有鹿角丫杈拦截道路、滚石突门阻塞冲要,守军可以在掩护下出来扼守,进攻方却难以跨进一步。
就算是攻到城下,更棘手的麻烦还在后面。墨子有云“备城门,百步一楼,二百步一大楼”公孙瓒还真是谨遵先贤战法,在城内大大小小修造了数百座箭楼,无论从哪个方位逼近城池,都可将敌人乱箭攒身。而他自己与妻妾居住的主楼更是高达十余丈,磐石为料铸铁为门,里面囤积粮食达三百万斛,足够坚守数年。
坚固的城堡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所以公孙瓒格外注意自身安全。没有重要军务他绝不出楼一步。铁门紧紧关闭,里外皆有心腹武士护卫,凡有军报不得开门递交,皆由绳索吊篮传递。另外公孙瓒特意训练了一帮嗓门洪亮的仆妇,每当要向将士布置军令时,就由她们站在十丈高楼上喊话传达。这样的部署面面俱到,可谓大兵围城而难摧。
眼望着远处那个可怖的建筑群,依旧令张种头晕目眩不已。这样的工程,丝毫不下当年董卓营建堳坞,一砖一石都由百姓的血肉浇筑。城堡未成,堡下三里外已成一片乱葬岗……由此,百姓听闻关靖之名,哪里还有半分好脸色?
张种毕竟是从长安那里混过来的,他知道公孙瓒最终将多行不义必自毙。然而,他此刻纵然能料到这些,也无济于事,他只期望,自己能不陪着公孙瓒一同被埋葬便可。
幸运的是,张种认为,自己有这个希望。
脑中想着这些,张种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集市上。这里的市集,还是当初刘虞为幽州牧时所创。幽州本为穷州,需要青、冀两州补贴官务开支,但连年混战,交通断绝,各州诸侯皆不从王法,哪里还可能周济幽州?
刘虞无奈,只得开放上谷的市场与外族交易及开采渔阳的盐铁矿取得收入,自此之后,幽州各地市集才遍地开花,以至于令百余万青州、徐州人流亡至此,安居乐业。
市集人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比例却是身覆黑甲的公孙瓒士兵,他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来回巡视市集上的一举一动,整齐划一的步伐仿佛在提醒过往的行人:现在是战时。
张种绕过这些军人,直接来到了马贩子们所在的城东榷场。很多来自塞外的马贩子在这里活动,他们都嗅到了战争的气味,知道自己的货物能卖个好价钱。
一靠近骡马榷场,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马粪味,各式品种的骏马在分隔成一间一间的木围栏中打着响鼻,栏杆上挂着树皮制成的挂牌,上面用墨字写着产地及马的雌雄、年齿,马贩子则抱臂站在一旁,向路过的每一个人吆喝自己马匹的优点。
在旁边更为简陋的围栏里卖的则是驴和骡子,那些地方就远没有马栏那么华丽。卖马的多是鲜卑人与乌桓人,造型比较怪异;而卖驴和骡子的则以中原商人为主。
面对这些马匹,张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各个围栏之间走来走去,拿不定主意。终于,他注意到一家卖驴围栏上挂出的牌子有些奇特,那个牌子在“驴”字的斜上方用淡墨轻轻地点了一滴,像是在写字时无意洒上去的,不仔细根本看不出。
张种又兜了几个圈子,从这家卖驴围栏隔壁右起第四家问起价钱,一家一家问下来,最后来到了这一家围栏前面。
“这驴可是有主的?”
张种大声问,驴主这时匆忙走过来,点头哈腰,连连称是。这是个瘦小干枯的中原汉子,年纪不大却满脸皱纹,头发上沾满了稻草渣。
“大人,我这头驴卖五斛粟,要不就是两匹帛。”
“这太贵了,能便宜些吗?”
驴主赶紧摆出一张苦相,摊开两只手:“大爷您行行好,这里是蓟郡,可比不上咱们京都富庶哇。”听到驴主这么说到‘京都’两字,张种的眼神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稍现即逝,他缓缓回答道:“你说的京都是哪一个,雒阳还是长安?”
“当然是长安,楚霸王锦衣夜行之地啊。”驴主看出张种是读书人,故意卖弄起了学问。只是项羽说出此话的时候,根本不是在长安,而是在秦朝京都咸阳。并且,当初项羽说的也是‘衣锦夜行’这四个字,而根本不是什么‘锦衣夜行’。
但是,这位貌不惊人的马贩子,就那么言之凿凿。眼中蓦然闪过的一丝光彩,竟比张种更犀利惊人。
当然,这样的神采仍旧一闪而逝。令张种几乎以为,自己刚才只是看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