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惶恐不安地跪在中军帐的地面上,他的主君袁绍高居上位,手里把玩着一个青铜酒爵。沮授的政敌们站在两侧,他们极力收敛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但内心一目了然。
从沮授的视线看去,他能看到袁绍身后摆置典雅的华贵器具,锦缎卧榻,以秀美屏风相遮,屏风之侧还有古玩玉璧、图书典籍,而袁绍的几案上,正敞着一卷司马相如的《子虚赋》。
这一刻,沮授的内心是冰凉的。除却惶恐不安之外,他还暗自摇头:子虚者……乌有耳!华而不实终是空。主公如此做作浮华,终非乱世之才啊。
然而,未待沮授升起更多的感慨,主位上的袁绍已然发话:“就是说,刺杀刘虞挑动公孙瓒内耗的计划,已然彻底泡汤了?”
袁绍的声音浑厚低沉,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而沮授更听得出,袁绍这句话中隐忍不住的愤怒和无处泄愤的气闷。
“臣举措失当,难辞其咎,愿一死以谢三军。”
沮授回答,把额头贴上肮脏的地面上。事实上,直到此时,他仍旧想不通汉室是如何得知了自己的谋策,更以妙到毫颠的将计就计之法,借力打力地将刘虞救出了易京。但他却清楚,就在自己的身侧,定然有着与汉室勾结之人。
只是,这样的怀疑,在自己毫无证据之前,却不能向袁绍言明。
袁绍的班底与汉室、曹操不尽相同,汉室的老旧公卿对那个天子虽也有掣肘,但毕竟还有儒家忠君的底线制约着他们。至于,曹操则更是白手起家的班底,他完全可一言而决。
可袁绍的阵营却要复杂许多,当初与袁绍一同起事之人,虽身份、名望皆在袁绍之下,但毕竟有一份患难襄扶的情谊;之后投靠袁绍之人,不是名门望族,便是海内名士,身后也都有着说不得的深厚背景;再之后袁绍窃取韩馥的冀州,其间更是不得已拉拢、收留了一批韩馥旧臣,这些人又都是本地的豪强。
由此,袁绍虽为一州之主,但麾下派系林立,明争暗斗一直不断。沮授此刻若是随意指责他人,必然会引起满堂轰动,最后令事情发展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这就是沮授最大的悲哀,他一半精力在为袁绍主公出谋划策,另外一半精力消耗在确保这些主意不被那些白痴干扰——这让他很疲惫。同时,令他更疲惫的是,袁绍从来都不会认为自己会有错。
四世五公出身的袁家长子,必然是正确而伟大的,他作出的决策不可能失误,如果有失误存在,那一定是手底下的人办砸了。就如现在,他现在需要的其实不是刺杀刘虞的计划为什么会失败,而是需要一只替罪羊。
所以,沮授上来便言恳请罪。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好的应对之法。
果然,袁绍闻言,阴沉的脸色渐渐有所缓和,而一旁跃跃欲试看沮授笑话的政敌们,也都面生沮丧——沮授的主动认错,让他们完全失去了跳出来指责的机会。
“据闻,那位天子对公孙瓒似乎也看不上眼,为解救护卫刘虞,特意策反了公孙瓒帐下的一员白袍小将。诸位,可有知此人者否?”虽然计划失败了,但袁绍并非与袁术那等遇事便动怒之人,相反听到公孙瓒同样吃瘪,并且似乎损失比他还严重,他多少还有些庆幸。以至于还有心情将此事当做笑话,同自己的文武谈论。
“主公,赵云乃良同乡孺子,良虽久未归乡,但对此人却有所耳闻。”全身披挂的河北名将颜良出列,抱拳向袁绍介绍道:“赵云赵子龙,乃常山真定的赵家传人,赵家世代以矛法着称,赵云更是习武天才。除却枪矛之外,此人又酷爱剑击之术,十七岁时便在常山闯下了诺大的名头。”
“之后隐姓埋名,世人皆不知所踪。讨董失利后,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他为一展鸿愿,投靠了公孙瓒当了白马义从的校尉。但据闻他见公孙瓒所为,知其不能成事,便借奔丧之名隐匿不出。此人自始至终一心忠于汉室,或许便是由此,天子才选择了此人。”
“任气豪侠尔,纵然一身武艺卓越,又岂能与颜将军这等身经百战之猛将相提并论?”袁绍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觉得颜良或有吹嘘自己同乡后辈的嫌疑,高夸了赵云:“幽州至关中何止千山万水,天子任用此人便想一路畅通无阻,当真异想天开了。”
袁绍将那樽酒爵放在了案几上,云淡风轻地又摇了摇头道:“刘虞尚在大河之北,便仍在我等掌握之中,公与虽举措失当,但本意却是不错的。既然鲜于银没有杀了刘虞,那就让这位赵云杀了刘虞吧……”
在袁绍看来,事情至此仍旧没有脱离他的掌控,刘协的还击似乎很精妙,但力度却还有些不够——毕竟,他只是小孩子,能有什么力气呢?
然而,未待袁绍指派人负责此事,一名传令已匆匆赶来:“主公,幽州战报。”
袁绍接过战报微微一扫,刚毅有容的俊脸上浮出一丝惊异,他随后将战报传给颜良,有些自嘲地说道:“燕赵之地,果然多慷慨猛士。想不到这个赵云,竟然真的杀到我们这里来了。”
颜良看了战报,未发一言。之前他不知赵云之能,还可以夸赞一下,但此刻自己若再多嘴,未免就有些不美。想了想,他又将手中的战报递给了一旁的沮授。
沮授看过战报,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上面说到赵云杀出易京之后,顺利与敬慕刘虞的乌桓大王蹋顿联系上。随后又大张旗鼓将刘虞之事昭告幽州各地,更借乌桓的给养及刘虞的名声,四处号召幽州各仁人志士地襄助。
一时间,幽州各地尽是刘虞的身影,令公孙瓒根本无从追捕。而赵云则混入看似劫掠幽州的乌桓大军中,与公孙瓒手下大将王门大战于任丘,并一枪挑杀王门,直逼高阳而来。
从这封短短的战报来看,这位赵云简直就是一位不世出的名将!与只会战场拼杀的颜良之辈不知高出几何,可袁绍却仍旧将赵云当做一草莽匹夫,这等疏忽,简直已经到了自大愚蠢的边缘!
“主公,赵云有勇有谋,又乃天子看重之人,我等还是小心应对为妙。”一句粗重的声音响起。沮授抬头,只见是自己身侧的田丰。他已然侧首看过自己手中的战报,语带微恼地向袁绍出言。
田丰素有大略,乃冀州魁首人物,但唯一令沮授头疼的,便是此人太过刚直,语带机锋,如此等谏言每每不加转寰便脱口而出,有时更惹得袁绍都下不来台。
但这次袁绍虽然同样眉头为之一皱,但却未有多少恼色,反而摆手道:“元皓多虑了,赵云欲过大河,必然要经河间。入得我等网中,纵然他乃飞鱼,又岂能脱困化龙?”
田丰还欲再言,却被沮授扯住了衣角。见沮授微微摇头,田丰亦忽然想到,河间那位也不是省油的灯。若赵云真的撞上他,恐怕就是主公心中所愿吧?
可就在此时,另一位传令却慌里慌张赶来,手持一封插着雉鸡毛的密信大叫道:“主公,河间急报,吕布反了!”
“什么?!”袁绍豁然起身,不料被案几磕碰一下,忍不住一脚又踹翻了案几。接过战报看过后,忽然大怒吼道:“吕奉先,我待你不薄,想不到你这狼子野心之徒,当真乃三姓家奴,狗改不了吃屎!”
手下一旁心腹之人,皆知袁绍前些时日已下令诛杀吕布。此刻又闻袁绍亲口说自己待吕布不薄,当真感觉好笑。然而,在这位四世五公名门之后的盛怒下,他们却甚有默契地选择了装聋作哑。
偏偏此时,沮授和田丰两人又同时出口:“不好!”
“何事?!”袁绍怒气冲天,看着这两人已面露凶光。
“主公,赵云护刘虞至河间,偏偏就在此时吕布造反。两件事看似无关,但这二人背后又都有天子的影子……”
袁绍不是痴傻之人,听沮授解释到这里,已然明白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刻,他就忽然感觉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狠狠一拳打在下巴上般,痛得他都觉得牙齿仿佛都掉了几颗,一屁股颓然坐在主位上,大脑仍旧晕晕沉沉,不知东南西北。
“原来,他并不是只打出了一拳,而是一套环环相接的组合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