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上受惊的战马时,张郃都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被汉营从容有度的假象给骗了。就凭汉军敢尽数烧毁大营这一举,张郃知道其实整个万人营盘当中,恐怕只有一些蒙蔽自己、同时还可以放火的小部分兵士而已。
但自己究竟被汉军骗了多少,张郃却不敢想象。毕竟,目前的状况,他可以推算出河内城的眭固已然暴露且被诛除了。而眭固的诛除,又可推断出张杨真的归顺汉室了。再往下推,赵云和吕布护送刘虞一事,恐怕从头至尾,就是汉室天子下的一盘很大的棋!
而就算想清楚了那些,又有何用?
望着眼前烈火冲天的景象,张郃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也燃烧起来,焦躁而灼热。
到现在为止,汉军的反劫营可以说大功告成:即便黑山贼能够反应过来投入战斗,也根本不可能是有心算无心的汉军对手。毕竟,人数方面,黑山贼已然不占优,汉军精兵一万再加上赵云和吕布的骑兵,还有城中的张杨部曲,至少不下两万人——这已然是与自己辛苦一下午拉来的一万余黑山贼的一倍。
同时,这片地形极为开阔,汉军可以将一万兵力一次性投入地发动全面猛攻。再加上他们刚才又忽然烧毁了自军前逃的道路,冲天的火焰瞬间惊骇到了黑山贼本来就不甚强大的胆核……
但张郃毕竟是河北四庭柱中最有谋善战的大将,他在马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便逐渐镇定下来:多想无益!事到如今,也惟有一战了!不是么?
距离很快便近了,惨叫声与金铁交鸣声愈来愈响,景象也渐渐清晰。但假若有可能,张郃宁愿自己看不到眼前的一幕:地上,漫山遍野躺着的,全是黑山贼的尸体,他们的身上,都插满了军用的制式弩箭。显然,大火起时,汉军借助着那冲天的火光,对黑山贼发动了一次无差别的攒射。
可以想象,大火再加上背后忽然袭来的冷箭,这对黑山贼的士气来说是多么大的冲击!所以,当张郃冲到战场时,他看到的,便是黑山贼们哭爹喊娘的狼奔豕突。而汉军却如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烈冲击。
若是这支部曲全是张郃的手下,他至少可以保证自军陷入一场艰难的白刃战。但可惜的是,从农夫刚转为屠夫的黑山贼们,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战争。面对汉军有序而从容的屠杀,他们除却几个叫骂着冲上去送死之外。大部分的黑山贼,都本能地抛下作战的武器,四处逃亡,接着便响起一阵凄厉的惨叫……
“组织阵列,随我冲杀出去!”张郃愤怒地大吼着,他恨这些不中用的黑山贼,但更恨此时他还不得不依靠他们:“汉军只是包围了我们,我等冲破一处,便可以逃出升天!”
这一句呼喊,或许是张郃记忆中最耻辱的一句。在这种情况,按他的本性应该是血战至死,但为了能够让这些吓破胆的黑山贼鼓起一丝勇气,他只能用‘逃出升天’这样的诱惑。
然而,这样的呼喊,还是没有达到张郃的预料效果。它首先换来的,不是黑山贼向他聚拢,而是密集的箭雨从前面无尽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袭到。旁边的五、六名将士瞬间身上中了三箭以上,翻滚着掉下马去。
张郃大骂着,汉军显然已经发现了自己。他将手中的长矛舞的风雨不透,细微碰撞声不绝于耳,箭支纷纷下落。但仅捱过这一轮箭雨,张郃便发现,自己的右臂处的伤口已然崩裂,鲜血从创口中渗出来,痛得钻心。
而下一刻,张郃又忽然感到眼前的黑暗变成一片白光。原来,汉军这时一齐点燃了火把!突如其来的火光刺的张郃几乎无法睁眼,然后无数的火把与箭支再度一齐飞过来,刹那间耳边充斥着惨叫与坠马声。
两轮攒射后,张郃发现,就在这短短不足一炷香的时间,黑山贼的崩溃已然更彻底,完全成为了汉军刀下的肥羊。他们胆寒了、惊惶了、在冲锋不得又后退无门的情况下,他们有的开始跪地求饶,有的疯狂地开始砍杀着附近所有人……
可下一瞬,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伙快来,这里没有汉军!”
张郃蓦然一喜,可定睛一看,却见喊叫之人,分明是汉军的一员将领。火光下,那将领相貌平平,似乎不是自己所知的任何一名声名卓著的汉军将领。
可就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让张郃的心猛然似乎被捏住了一般:“不可!围三阙一,这是汉军想让你们自投罗网!”
可惜,张郃的声响很快就被淹没在无数黑山贼振奋的欢呼声中。所有的黑山贼根本不去考虑前方究竟有什么凶险,拼死一搏的胆气一丧,整支大军犹如无头的苍蝇般冲向了那黑黢黢的夜中。
张郃愤懑、焦躁、痛苦,种种情绪瞬间涌入大脑,令他发出了一声犹如绝望野狼的嚎叫。他挺紧手中的长矛,神色渐渐变得肃穆庄严,已然有种慨然赴死的刚勇。
他要的,是杀死刚才那个出现的将领。此下状况,只有擒贼擒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那一股慨然的气势刚升腾起来,张郃的眼珠瞬间又红了起来。因为,这一刻,他分明看到,那名将领看到自己之后,非但没有迎上来,反而忽飘一闪,便躲入了火光后的黑暗里。
无耻又无胆的汉军之将!
然而,紧接着,张郃的耳膜中便灌满了隆隆的巨响!
下一瞬,张郃便看到,一支精锐的骑兵正带着整齐划一的马蹄声朝着自己冲锋而来。他们身上的盔甲异常沉重,非但整个身体覆盖在了战甲的保护当中,就连脸面也只留下了一双幽幽闪耀的眼洞。沉重的盔甲使得巨大的河曲战马更加暴躁,奔骤的声响令大地都为之战栗起来!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张郃看着这一支奇怪的骑兵,感受到无尽冰冷的寒意在这个夜间弥漫开来。恐惧如毒草般迅速生长缠绕,将身经百战的自己,也不免开始心中打鼓。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震天的声响,伴随着他们呼啸冲锋荡起的烟尘,清晰的将他们的身份表露出来。
“我乃河北之柱,张郃张儁乂!”张郃很少这样称呼自己,这显得他多少有些骄矜。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支与印象中大不相同的陷阵营,他只能用自己的勇武名声,来激励自己的部曲随自己一战。
可是,这样的激励,却连一息的时间都没有持续。陷阵营一式的幽光金属铁甲,一式的河曲大马,一式平端着长枪,一式眼洞里的冰寒,一式无悔的冲锋。他们不张扬、不高呼,他们冷静的面对敌人,攻掠如火,瞬间引燃整个战场。
整支骑兵如同一头钢铁的巨龙,凶悍地迎着张郃的部曲扑来,带着死亡的寒气的长矛如林而至,将面前的敌人一个个斩易的刺穿,挂在矛头之上。这一刻,仿佛漆黑的两翼无声的在他们背后伸展开去。陷阵营的将士,一个个阴森可怕地如九泉恶鬼。
还不及多想,一矛没有结果敌军的张郃,吃惊的发现,只一个照面,自己的部曲便完全被冲散了。突然眼前一杆长枪向他刺来,他横矛一挡,顺水推舟就向那陷阵营将士刺去,可那个无耻的偷袭者连挡都没有挡,继续纵马向前,眼见这一矛就要刺中敌军脆弱的脖颈。当的一声,位于他身后的将士已经横枪代他架住。
架开的士兵依旧不停,向前冲去,再后面的汉军已经向张郃攒刺过来,一杆枪,两杆枪,无数枪……张郃手忙脚乱,他忽然发现,所有的陷阵营将士,其实面对任何敌人都只用了平刺一招,但那一招却因为他们几乎融入本能的精彩,以及整支骑阵冲锋的无隙,使得他们这八百人,完全有着斩杀任何大将的能力。
并且,还是他们不用死伤一人的那种。
终于,张郃在如暴雨一般的攻击下,被敲掉了手中的长枪。他心中一寒,耻辱地发现自己竟然也升起了惧意。于是,一横马,空手的他狼狈地扑倒在了铁骑侧下。
铁骑滚滚驶去,并未因他是河北一柱而改变半分方向。仿佛,在陷阵营眼前,他不过一可怜的蝼蚁。
再抬头的时候,一柄长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而刀柄的尽头,正是刚才一闪而没的汉军将领。此刻,在那将领的身旁,还有一位清矍的文士,正俯看着自己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