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谁?”张郃咽了一口唾沫,同时借用这个问句,来掩饰自己心底复杂的情绪。
张郃知道,这人不会是高顺。汉室有名大将的容貌,早已被袁绍那个新组建的‘刺天曹’画下——那是袁绍前些时日新组建的秘密曹属,由一名神秘之人将早先的刺间大戟士重编而成。
张郃并不清楚那神秘之人是谁,但他清楚,这些改变就发生在郭图从凉州归来之后。事实上,张郃也不想跟那个机构有任何牵扯。他知道的只是那些画像当中,并没有眼前这位将领的容貌。
“河内韩浩。”韩浩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又将自己的大刀从张郃脖颈移开:“张将军名震河北,不该受此刀斧加脖之辱。”
韩浩这个举动,让张郃微微一愕。他想过趁机逃跑,但被韩浩如此一言,反而微愣了一瞬。但就是这一瞬,他发现,韩浩已将大刀虚握在手——这种姿态,张郃很清楚,自己只要轻举妄动,韩浩可在一瞬间便精准砍下自己的首级。
看明白这点后,张郃不知为何心中却升起一丝释然:败在这等人手中,也算自己不冤。不过,韩浩……这个名字,自己确实从未听闻过。这等妙计,怕是也非出自他手。
于是,张郃不觉又将目光移向了韩浩身边那文士。
“天水杨阜。”杨阜拱了拱手,向张郃微微笑道:“张将军不必多想,此计的确乃在下所为,不过,却是天子早有授意……”
“韩浩,杨阜?”张郃慢慢咀嚼着两人名字,忽然惊愕开口道:“你二人便是前些时日,天子被张杨所俘,下令抛石震威之人?”
“凡有持质者,皆当并击,勿顾质。”杨阜郑重地说出这番话,面显崇敬:“此乃陛下对我等二人所为后,新定下的律条,言此法可当万世之计也。”
张郃瞬间也沉默起来,很显然,有人挟持人质相胁,选择击杀敌人且不顾忌人质的做法,毫无疑问是最理智的。
这二人未有此法前便敢不顾天子性命如此所为,而天子事后非但不责难这二人,反而如此嘉奖并立法通告全军。此等君臣相知之情,可谓是万世美谈了。
只是,他还有一点想不通:“今夜吕、赵二人护卫刘太傅归来,汉军众将不是全入河内城中宴饮了吗,为何你二人?……”
“将军是说此事啊。”杨阜忍不住信然一笑:“就是因为我等之前下令抛石,才被陛下责罚留呆在营中。”
杨阜这话听起来矛盾,但张郃仔细一想便明白:显然,天子对此事做了明暗两种方式的处理。暗中,他通告汉军众将褒奖了杨阜、韩浩二人。可明面上,却故意装作愤慨,叱喝了两人。眭固不知全情,便以为这两人只是因罪受罚而留在了营中。
由此,眭固才会以为汉室所有将领尽数到了河内。可他万万想不到,这正是刘协故意让他这般以为的……这等心计,以及对人情的揣测和计谋的筹定,简直到了信手拈来、令人惊叹的地步!
于是,这一刻,张郃没由来的,便想见识一下那位只有十四岁的少年。
就在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张郃看到前方黑暗处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侧目一瞧,只见刚才被韩浩诓过去的黑山贼,已然被汉军驱赶着回到了这里。而在这些黑山贼身后,张郃率先看到的,就是那位白马银枪的赵云。
赵云之后,张郃看到了武傲天下的吕布。再之后,徐晃、高顺、文聘等一众汉室大将缓缓现身。周围的空气被这些名震天下的大将气势所震慑,似乎都有些恐慌起来。
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张郃无法形容——练武之人,尤其是久经沙场生死相搏的武士,都会磨炼出极其灵敏的感官,可以察觉到周围人的气场。
而如此一众煊赫不凡的大将出场,张郃后颈的寒毛不由耸立起来。随着这些人渐渐靠拢,张郃越发感觉自己周围的气场强盛至极。
可是,无论这些人的气场多么强盛,他们中央那个信手捏着马缰缓缓而来的少年一出现,这些人便不自觉地成了陪衬。无论是俊雅内傲的赵云,还是睥睨天下的吕布,都不能侵入那少年独有的气场。哪怕,仅仅只是一丝一毫,却也不能。
少年很英俊,张郃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尤其那一身英武又不失雍容的战袍,将他的身形衬得几乎与这些魁梧的战将不差多少。他驾马而来,微笑着,并不出声,可周身却似乎流溢着光,温润,柔和,还在火光中跳动,却让人不敢忽视,不能轻视。
他就像是一汪欢畅流动的泉水,又好像周围跳动的火焰,散发着灼热的活力。以及,还有一种莫名俯瞰这个时代的洒脱与玩世不恭。似乎,对他来说,整个天下不过一盘残局,正等待着他的智慧信马由缰。
于是,张郃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战袍,恭敬向那少年一拜:“败将张郃拜见陛下。”
这一瞬间,张郃脑中已闪过无数天子会对自己说什么。甚至,就算大怒将自己处死的可能也想到了。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位天子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仿佛过了很久,张郃忍不住抬起了头,却看到那马上的少年,脸色比自己还惊诧。四目相对后,才听见天子忽然开口道:“你,你们竟然抓到了张郃?哈哈哈……干得漂亮!”
说罢此句,天子立时翻身下马,走到了张郃面前,几乎如乡野的媒婆般上来便一把抓住了张郃的手,胡言乱语道:“张哥…张将军,跳槽吧!”
“跳,跳槽?……”
“就是跟着朕干吧!”刘协不待张郃一脸错愕,大手一挥道:“朕来跟你分析分析啊……你看,论名分,袁绍不如朕吧?论待遇,汉军待遇你有所耳闻吧?论工作环境,袁绍帐下派系错综复杂,你很憋屈吧?论未来……有朕在,朕就是未来啊!”
张郃傻了,是的,他真的傻了:他从未想过,自己心目中那英武不凡、智略滔天的陛下,竟然可能是个傻子。
然而,就在这一瞬,张郃才忽然发觉,天子正握着自己的手。而自己若是反手……以天子之武,断然只能是被自己生擒的下场。虽说天子刚新击杀人质之法,可自己若不伤天子之命,只求离开的话,想必,这些人也不会……
“呀呵,张将军,你想挟持朕?”张郃念头刚一起,耳边便陡然便传来了刘协饶有兴致的问询。随后,他更是不闪不避,反而很配合地将自己的另一手也伸出来:“张将军,要不,你试试?”
张郃又一时错愕,他真的忍不住怀疑:这天子,是不是真傻?!
可就在这个怀疑刚暴然升起之际,张郃忽然发现,天子的目光却瞬间变得冷厉起来。他盯着自己,犹如一柄利剑穿心,带着奇异的语调缓缓开口说道:“张将军,恐怕你已听说了朕新立的法令。不过,你当真以为朕会傻到让别人杀朕吗?”
“陛下?……”
“朕从来不是什么君子,此刻也不妨告诉你。这条法令,适合汉室所有人,却偏偏不包括朕。”刘协这刻缓缓将双手抽出,负手而立道:“你可知道张杨将军为何归顺于朕?因为他比你清楚,杀了朕,非但不会得到袁绍的嘉奖,反而会换来自己的身亡。这个逻辑,换在你身上亦然如此。”
“除非,你是如眭固那等无名之辈。或者已然狂傲到无法无天、以为一人之力可对天下豪雄。否则,就不要做那种傻事。”说罢,刘协拍了一下手笑着补充道:“所以,朕才定下了那条法令。一方面告诫朕的文臣武将聪明些,不要被人抓了俘虏。另一方面,也让那些痴昧之人赶快死了心。有些法令,并不是将军听起来那般想当然的……”
“若我只想换得离开此地呢?”这话一出口,张郃瞬间感觉后悔。毕竟,如此一来,就相当承认了刚才自己的确想挟持天子。
“别异想天开了。”对于这个问题,刘协丝毫不在意之余又嗤之以鼻,伸手环指众将道:“你既然不能杀朕,那擒获朕在手,投鼠忌器的反而就是你。这些人一哄而上,你说你能抵挡得住谁?”
张郃再次抬头,看着那些笑吟吟注视自己的汉将,忽然醒悟,自己的确想多了。
而这位汉室天子,比自己想得更多啊——只不过,区别是人家想得面面俱到,自己却只能是痴人说梦……
“末,末将尚有家眷在邺城……”思来想去,张郃只好将心中最大担忧道出。因为,仔细考虑了一番天子‘跳槽’的建议,他恍然发现,自己竟当真没有拒绝的理由。
“放心吧,这些事儿,自会有人去办。”刘协再次一挥手,就在张郃即将要谢恩的时候,忽然转头慎重交代道:“记住,从现在起,你已经死了。”
“陛,陛下?!”
“不这样,朕如何救你的家眷?只有你死了,袁绍才会认为忽视你的家眷。”刘协龇牙一笑,黑夜中,显得他的牙齿格外洁白。
张郃又一次傻了,恍然想通这点后。才彻底发现,在这位天子面前,自己真的就是个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