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话反说的力量,永远比好好说话要严厉太多。
满朝之人,谁不知道如今钟繇钟元常和荀攸荀公达这二人最为劳碌?钟繇除却负责关中赈灾一事之外,更还要分出心来紧盯着朝中大小政事;而荀攸全身投入刘协倡议的兵制改革一事外,同时更还要一只眼睛死死盯住大汉的局势,不放过那些诸侯们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这二人一主内,一主外,说是刘协的左膀右臂一点不为过。可偏偏二人如此繁忙、累得几乎听说一天都吃不上一碗饭、睡不了两个时辰的时候,竟还要抽出一夜的时间,将这份奏表商议整理出来……这说明了什么?
这已然不是一种说明,而是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那些之前负责科举改革之事人的脸上:几多饱读经书、浸研吏治之人,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只拿出了一份狗屁不通的表文。最后还要大汉的第一执行总裁和两位经理亲自出马,却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弄了出来。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大汉留你们这些人,还有何用?!
假如这不算尸位素餐,这还是什么?
假如这不算滥竽充数,这又算什么?
假如这不算占着茅坑不拉屎,这能是什么?!
这几句隐藏在刘协语后的话,如一条条长满了尖刺的鞭子,就在刘协那沉默怒视的时间当中,一鞭一鞭抽在了某些人的身上。鞭子上沾满鲜血,抽得那些人的灵魂在尖叫哀嚎,几乎要魂飞魄散。
梁鹄、蔡邕、金尚以及被刘协任命负责科举改革之人,再也无法隐藏。只好抱头同梁鹄跪在了一侧,以最卑微的姿态拜伏在地,口中称道:“微臣无能,令陛下如此辛劳,罪无可恕。”
刘协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这些人的话,天子之怒通过他的龙目,仍旧源源不断地倾泻着,仿佛渴望整个大殿在他的怒火中为之肃清。他的右手不自觉摸到了腰间的倚天剑,手心摩挲着,正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拔剑的冲动。
最终,盛怒之下的刘协忽然变得甚为悲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一抹深深的寂寥和失望坐回到了龙椅上。看起来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仿佛一个鼓起的牛皮口袋被骤然戳破。
这样的一幕落在大臣眼中,自然又让他们的心又揪紧了几分。人类的情感是共通的,假如天子大怒,自然雷霆震动,伏尸百万。可一旦这样不怒,便让人更加惶恐,毕竟,死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连死都没有资格。
很显然,如今的刘协已然处在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时候。这一刻,整个大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等待着陛下对这些人的圣裁。
“朕知道,在你们心中,朕只是一个任性妄为、乖张暴戾的皇帝。两年来,朕的一些决断,总是要使尽百般手段,才能避过你们的诘难。即便朝廷如今稍有起色,你们仍旧不认为这是朕的功劳,无非认为是天佑大汉、汉室威德的余荫作用罢了。所以,你们千方百计想改变朕,让朕用你们那一套来治理这个天下。”
刘协缓缓说着,语气再无少年的轻快,仿如一位执掌天下多年的成熟君王的感慨。
“历史从来容不得假设,所以你们会不由自主便认为,假如朕用你们的仁爱君子之道,会不会汉室早已一统?”说到这里,刘协不由自主露出一丝苦笑,免不了带着一丝讽刺。但最后,他还是心如静水,悠悠说道:“不过,君王毕竟只有一位。朕也不可能拱手将江山奉让,既不能相濡以沫,朕便想,或许相忘于江湖,也是一种不错的解脱。”
“臣等罪该万死!”梁鹄等人此时不禁泪流满面,无论他们心中如何想。然而,作为臣子令君王说出这等话来,已然是最大的失职。
“诸卿勿要惊惧,朕非要就就此将尔等革职,更不会因此而妄杀大臣。汉朝混沌百年,所剩的精英名臣已经不多。朕始终认为,乱世纷争当顺势而为,唯有太平之世,方可教化仁道。所幸,汉室如今也有尺寸之地,各地郡守要员亦然匮缺。既如此,诸位不妨在这片充满伤痛的土地上,贡献出一腔抱负如何?”
说完此句,刘协伸手接过了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黄门侍郎司马懿递来的一封诏书,这一次,他亲自走下十二阶的玉台,将诏书递给对梁鹄等人说道:“今日之决,朕也不知是对是错,还望诸位莫要心怀怨恨。到任之后,谨遵圣学孔孟之道,忠君爱国,牧民一方……”
“微臣不敢,自此之后,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陛下宏恩。”梁鹄拱手接过诏令,再度深深向刘协拜了三拜,一直躬身退出了宫门,才渐渐消逝不见。
满朝大臣直到此时,才终于轻舒了一口气,庆幸此事竟这般和风细雨地得到了解决,纷纷再度一拜,高声呼道:“陛下圣明,乃汉室之福。”
刘协淡淡一挥手,令百官起身。只是,这一瞬,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刘协那悲伤感怀的脸上,忽然跳过一丝微笑,转头看向了御座一侧的司马懿。而司马懿虽然看似恭敬地低垂着头,嘴角却也不由自主扯出了一丝得意的笑。
满朝之人,直到这个时候,都没有一人看出,情况到了这里,他们其实根本没有对科举一事发表过半分言论。那封表文他们的确都过目了,但问题是,就在此当中,刘协避重就轻用一招情怀放送,就将所有人的心思调动在他对梁鹄等人的处置上。而当处置完后,他们心绪平复再想议论的时候,忽然才意识到,朝廷科举改革的基调似乎已经被定下来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定下来的呢?
是天子在动情阐述之时,还是梁鹄等人恭敬退下之刻?他们完全想不出来,仔细将刘协那一番话一个字咀嚼一遍,他们才发现,刘协似乎半句都没有说科举之事,但好像每个字又都意有所指。
甚至,他们都想不明白,之前不是一直谈论的武举嘛,怎么一下就跳到科举上来了?究竟,是什么时候转到这议题上来的?
只有刘协和司马懿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他们的合谋:在端木正朔诉说了豫徐二州之事后,刘协又将司马懿和董昭唤入了宣誓殿。就在殿中,司马懿根据董昭‘推恩令’的启发,说出了一个类似于赵匡胤‘杯酒释兵权’的办法。
按照司马懿的说法,刘协跟那些守旧的公卿们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既然两口子不能钻到一个被窝里,就干脆离婚得了。只要手段不那么粗劣,刘协牺牲一些几年积攒下来的个人声望,还是能够成功的。
不过,这个建议仍旧得到了刘协的否决,但不是完全的否决。刘协认为,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一法,代价是让那些骄兵悍将都成了富家翁,说白了,赵匡胤是在拿天下百姓的财富,去将一群凶悍的野猪喂成温顺的家猪。可汉代士族大阀的势力本来就膨胀无比、土地兼并状况严重,刘协若是再以怀柔手段去供养他们,反倒与科举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更主要的是,那些士大夫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将,也不可能造反,反而如梁鹄、蔡邕这等人,治理个一方郡县都不在话下。加上最近汉室地盘儿扩张得也不慢,塞几个太守没有兵权、只管行政的官员,还是绰绰有余的。
之后,三人又将整个朝会的所有流程又商议了一番,最后刘协让两人出去后,又搬出了鬼影一般的李儒,才敲定了今日的一切。
假如朝堂这些人不是那些只读四书五经、诗经楚辞、三坟五典的传统士人,多一些读诸子百家的家伙,就可以看出,从头至尾刘协用的都是诡诈之术:刚一开始,刘协一反常态带甲士将领入朝,就是在威慑人心,随后讨论武举又是混淆视听,最后一招移花接木,完美跳过了商议科举的环节,顺利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套路……要怪,就怪那些朝臣太傻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