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县欢快的舞狮,并没有留下天子哪怕半分的脚步。甚至,他还没有来得及主持陈王的葬礼,便奔赴入了徐州。这样的消息,让陈县的百姓未免有些失望,但失望的同时,他们心中也不由对这位少年天子升起更多的慨然崇敬之情。
要知道,此番徐州可已是危如累卵:北面曹操猛虎未去,随时都有可能回首一击。南面恶狼袁术磨刀霍霍,正欲以泰山之势相压。整个徐州就如同被狂风骤雨肆虐的燕巢,早已支离破碎更凶险万分。
可天子仍旧毅然决然选择了亲入徐州,用汉室的最后一丝尊严,来激励徐州最后的希望。此等虽千万人我独往矣的气魄和情怀,又怎能不让陈县百姓为之动容?
陈县县衙中的戏志才,终于也在这个时候,知晓了天子对自己策略的调整。说起来几乎毫无奇妙之言,但却令戏志才这等聪明绝顶的谋士,苦苦思虑了三日都未曾料到。
这跟戏志才的智商也毫无关系,只是戏志才从来没有敢向那方面想过:天子的选择,是在陈县分兵,自己亲率三千五官卫士入了徐州。剩下的三千黄巾旧部及张绣的西凉铁骑,天子敕令全部归听从安远将军荀攸统御,北上与奋武将军吕布汇合,共击曹操!
“贾先生,天子如此所为,说是剑走偏锋也太过含蓄。袁术此人虽也为乱世一雄,然此人与他人最为不同,为人气量狭小又睚眦必报,是个十足的浑人。虽然我等均认为袁术击天子乃为下下之策,可浑人做事,却是从来不按理智出手的……”
戏志才这番话说的十分含蓄,但中心思想却十分明确:这汉室天子脑子莫非有坑不成?三千五官卫士入徐州,真以为袁术五万大军是纸糊的?
“天子用兵,剑走偏锋也是常事了。孙子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贾诩自然是知晓刘协这个决定的,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向来只有皱纹的脸,也忍不住锁住了一丝忧虑:“戏先生可知,天子对此一句,做了如何注释?”
“哦?天子也苦读兵书,注释心得?”戏志才知道曹操有遍览兵书做注的习惯,却想不到汉室天子也如此一般。他依稀记得,曹操对孙武此句的注释为:善也,用兵者自当如此,如水无形,如天地变幻莫测,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由此可见,曹操对孙武此句推崇备至,他用兵也向来不拘泥形势,而是随机应变。这一点,戏志才也自愧不如,深以为然。故此,他对于天子的注释更有兴趣和急迫了一分。
“天子的注释,呃……用词粗鄙不堪。”一提到这里,贾诩那针扎不破的老脸,竟罕见地有些微红,随后忽然换上咬牙切齿的模样,学着刘协的口吻说道:“狗屁的出奇制胜,全是给逼出来的!所谓打仗,以众凌寡才是王道,若我军十万击一万,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那还用打个屁!”
戏志才听了刘协这番注释,面色也不由一阵愕然。但思忖片刻后,他很快就意识到天子注释此句时的愤慨和无奈。身为汉室天子,他本来就该以万乘之师,威凌敌军。可偏偏汉室不争气,将一个当初辉煌至可横扫漠北的朝廷,祸祸成了一个想大军压势、却连兵粮都吃紧,只能堪堪派出不足一万兵士。
这样一位憋屈儿皇帝的境况,他又怎么可能不气愤怨念恨?
两人的注释,分不出什么优劣,完全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对孙武一言道出的感悟。不过,纵然天子熟读兵书,对付袁术来多了几分闪转腾挪的余地。可就如他所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虚妄。戏志才想不通,天子既然明知如此,为何不依自己之计,给己方多几分胜算?
难道,在天子眼中,一个进退不得的曹孟德,还要比兵多势众的袁公路更为可怕?还是说,天子对于曹孟德屠戮徐州一事,已经恨到了骨髓?哪怕陷自己生死于不顾,也要除曹操以后快?
“也非尽是如此,还有一事,使得天子不得不轻装简从,火速奔往徐州。”贾诩轻轻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递给戏志才,面色悲戚说道:“徐州牧陶恭祖病逝了,临死之前将徐州托于刘备,别驾糜竺、从事孙乾、典农校尉陈登以及北海相孔融共扶他接管徐州。”
戏志才自然想的清楚,三千铁骑快速入徐州的速度,远远要比带着九千人大张旗鼓,其中还有大部分不会骑马的三千黄巾旧部要快许多,也更隐秘太多。但他却有点想不通,徐州之事已成定局,天子为何还要心急火燎赶赴徐州?
在此之前,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刘备乃仁义之人?那由他统领徐州,不也在情理之中?既如此,他为何又要这般口是心非,徒惹天下人笑话?
可谁料,对于这个问题,贾诩的面色却攸然转冷,语带杀机地吐出了一席话:“让刘备领徐州,可以!但前提是,必须是由天下诏令恩准,他刘备才能坐得这位子!陶谦临死的托付,徐州士族的景从、北海孔融的扶持,这一切对于天子而言,纵然再情非得已,也是逾制大逆之罪!天子至徐州,就是要看看,徐州那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时候,汉室远不是历史上那个有名无权的汉室。虽然,如今汉室的影响力也遍及不了关东之地,但问题是,此事纵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却不能宣诸于口。更不能在朝廷没有收到任何表文的时候,陶谦就将徐州当做自家遗产般转让给了刘备。也不能容忍,徐州那些士族,连想都没想过汉室,就自谋决断筹划起美好未来了!
不要说刘协霸道无礼,他身为汉室天子,天下之君的名号就是最为倚仗的软实力。袁绍、袁术、公孙瓒、韩遂之流,随意任命干部算是他们老鼠窝里娶新娘,你们徐州莫非也想如学曹操,公然蔑视汉室不成?!
要知道,如今的徐州局势危急万分,可同时,这种局势也就成了徐州自谋出路的一个借口。若是刘备领徐州后再上表刘协,那刘协就会陷入两难之地:不批准,汉室就成了不通情理、不念局势的蠢朝廷。可若一旦批准,多少阳奉阴违的家伙们,以此为例,那日后汉室还有什么威仪所在?
毫无疑问,刘协这种做法明显就是打肿脸充胖子。若他是一方诸侯,即便到了威凌天下的时候,也不会称王立号。就跟后来的曹操一样,所有当皇帝的准备都做足了,但也只敢称魏王而不敢废掉刘协。
可刘协一穿越过来就注定他已然是汉室天子,那他就必须一路硬撑下去,撑到自己都相信,撑到天下人也认为就该如何,最后撑到本来的假胖子也就变成了真胖子。
以诸侯对诸侯的心态打天下,但必须以天子的名号当幌子,这是刘协对自己、也是对天下人的负责!
此时,纵马奔驰在深秋大地上的刘协,看着两侧的景物飞快从马蹄下后退开来,整个人再未有陈县时那份雍容华贵,反而尽显纵马天下的豪情与潇洒。只是,他身后三千铁骑以及张机和那些长安医正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刘协此刻内心当中,正憋着如何一团气怒又随时都可能喷发的火焰!
唯一能让刘协宽慰的,就是白马长枪的赵云,对着刘协说一句令他自己很痛苦的话:“陛下,刘玄德此为,明知汉军已至豫州来援,却从未将徐州只言片语汇报与您,确实有些过了……”
可刘协却没有接赵云这个话茬,反而问了一个令赵云意外的问题:“朕曾闻,在公孙瓒帐下时,刘备欲与子龙结为异姓兄弟?”
赵云对于这种事儿,向来慨然敢当,点头承认道:“确有此事。”
“那朕便令你不得与他结拜!”
在汉室处了一段时日的赵云,所听所闻都已开始从汉室天下这个角度出发,对与刘备结拜一事也就没了多大的期盼。但他却没想到天子会在此时提到此事,不由愕然了一句道:“此乃为何?”
“因为,有了关羽、张飞二人后,你再结拜只能排行第四。而赵四这个名字,朕很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