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毫无疑问是一大笔横财。
但它的地缘政治却很复杂,除了东边是大海以外,三面都有邻居,而且这些邻居个个都很生猛:北边的冀州和青州是袁绍,西北的兖州是曹操,南边的扬州是袁术。各地军阀主要分为两大阵营,一派是袁绍、曹操、刘表等人,一派是袁术、公孙瓒、孙策等人。
这两派,两位带头大哥都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他们对徐州的热爱。袁术的爱,当然炽烈而又直接;袁绍的爱,虽然含蓄了一点,有些包养的意味,但再纯洁的人都知道,被包养后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并且,这还只是外在的客观存在而已。对于刘备来说,他还有内在的、同样也是很客观的问题。
虽说他当了徐州牧,但毕竟底子太薄,根子太浅。
军事方面,刘备此时手下的嫡系将领,只有关羽、张飞二人。原来的嫡系军队只有一千多人,加上陶谦送的四千丹阳兵,不算战斗减员,能打仗的部队也才五千多点。其他徐州的部队很难说是真心拥戴刘老板,只能算是混口饭吃。和平年代你发饷我当差,日子也就混过去了,关键时刻靠不靠得住,还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文臣幕僚方面,不得不说,这一面是刘备的强项,但即便刘备上来就以超凡的人格魅力笼络了海西糜家和下邳陈家。但其他诸如简雍、陈群、袁涣、孙乾等人,在徐州都是人生地不熟,没什么影响力。
堂堂的封建大吏徐州牧刘备,能够依靠的只有这点少得可怜的资本。
东汉后期各地的豪强地主,力量非常庞大,地方干部也大多在他们中间选拔。他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地位有地位,是当时社会的中坚力量。外来领导要想站稳脚跟,必须获得他们的支持。
而要想获得他们的支持,也不是一句话的事情,需要有时间和策略来逐步经营。比如今天到李庄主庄中喝场酒,明天到王县令家里吃顿饭,一来二去加强交往才能建立起深厚的革命友谊。
刘备到徐州上任毕竟才三个月左右的时间,还来不及做出多少成绩,笼络多少人心。再加上他底子太薄,起点太低,也不被这些人中间的大多数看作一支潜力股。
所以徐州虽大,刘备能够掌握的力量,却十分有限。虽然,目前徐州暂时安定了下来,但刘备在那场战役中并没有取得多少人心。毕竟,那场战役,他个人贡献的水分是很多的,是他的一个致命伤。
“想要真正掌控一方,无非抓住两条,第一是枪把子在你手中,第二是手下人都服你。而这两样,皇叔你虽然每样都做了一点,但每样似乎做得都不太理想。”行进在宴会的途中,刘协丝毫不避讳地跟刘备谈论起了这样的话题。
虽然,刘备不理解热武器枪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不妨碍他将那枪理解为冷兵器里的长枪,但不妨碍他领会刘协的意思。由此,听刘协用市井无赖的语言谈论起这些,他不管是因为惊愕,还是因为刘协说道了他的痛处,他都只能选择以沉默应对。
“皇叔无需讳言,实际上牧守一方跟市井无赖那些恶棍管理一个小地盘儿,这中间的道理是大同小异的。”看到刘备眼中又不自觉流露出那种迷茫和哀伤,刘协并未有多少触动,而是更直白说了下去。
“朕当初执政的时候,摆在眼前的困境要比皇叔严峻太多了。现在虽然说表面上一团和气了,但小毛病还是不可避免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刘协不由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放弃这点小不快:“总之,朕想说的是,朕的那些手段,皇叔是学不来的。那些,也不适合皇叔。不过有一点,我们却是相同的。”
“臣惶恐,不敢与陛下同等而语。”刘备愈发小心翼翼起来,纵然他已听到前方熙熙攘攘热闹的宴会声响,却仍旧不敢放弃怀疑,刘协今日会将他引入一场鸿门宴当中的被害幻想。
“皇叔这番话就见外了。”刘协却很自然地摆了摆手,丝毫不因为他与刘备整整差了二十岁而谦逊半分,反而犹如一位长者般循循善诱道:“朕所说的那一点,就是你我都乃高祖的子孙,天下又注定是我们刘家的天下。这一点,无论任何人,是都不能否认的。”
这句话显然说到了刘备的心坎儿,并且触动很大。即便还担忧着今日自己的命运,刘备却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惨笑说道:“臣惭愧,汉室至今已逾四百年,刘姓子孙更是数以百万计。臣纵然心怀天下,然至臣这一代已不过织席贩履之徒,每每与人谈及臣乃汉室子孙,皆不过换来一声嘲笑而已。”
“术生年以来,不闻天下有刘备?”刘协笑了笑,说出了袁术当初侮辱刘备的这番评语。但随即连头都没回,就举起手阻止了刘备的回复,自顾自继续道:
“可现在袁术还敢说这样的话吗?如今徐州百姓都知道了皇叔的名字,孔融也知道了,袁绍也知道,朕更与皇叔在此畅谈。这些难道还不够吗?更何况,高祖当年,也不过沛国一小小亭长而已,皇叔织席贩履,自食其力,又有什么好羞愧的?”
刘备听得出刘协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那迷茫忧伤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但就在他准备说一些感恩的话时,却一抬头,又看到刘协将刚放下的手又举了起来,使得他到了嘴边的话也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不带你这样儿的好不好?你自己都说咱俩是在畅谈,这哪里是畅谈,分明你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好不好?
可没办法,天底下就刘协最大,刘备只能将一张脸憋得微微泛红,继续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听着刘协的高谈阔论。
“但皇叔你说得也不错,汉室到如今已经四百余年了,张王李赵满地刘。你这个自封的皇叔,含金量确实不怎么足。由此,军事方面,你借与袁术一战丹阳兵当场叛变一事为由,想整顿这支兵力,但真正统御这支部队的下邳相曹豹却敢不买你的帐。你在徐州也想做出一番功绩来,可除了屯田那里有陈登响应、行商那里有糜竺助威下,其他各郡官吏却皆阳奉阴违……”
刘备刚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微微提了起来。好在他这次终于学聪明了,没有接口辩解,静静等着刘协之后的话。而这时,再转过一道长廊,就到了前方宴会的大厅了。
但刘协却偏偏在这个地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慢慢向刘备说道:“所以,朕说你在军事和人望方面做得都不怎么样。当然,朕相信你有能力将这些慢慢做好,只是,那需要时间来改变。而皇叔与朕都知道,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看着刘协那一张似乎还能看到一点稚嫩的脸庞,刘备却看到的尽是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沉稳和睿智,恍惚间,他便感到自己看到了一只妖孽。平时的镇定和从容也微微松动,竟用颤抖的声音向刘协问道:“那…那陛下打算如何?”
“朕的打算?”刘协眉毛一扬,这时候才让刘备看到了十五岁少年才有的一丝狡黠。但随后,刘协的话,却让刘备忽然有种掐死这少年的冲动。
“朕打算,先吃饱喝足了再说。大年初一的,不开开心心吃上一顿,实在太对不起这一天了。”刘协眨了眨眼,似乎犹嫌不够刺激刘备,又补充道:“朕说道,送礼就要送惊喜,提前都说出来,就什么意思都没了。”
‘可是,你这样撩得我七上八下、浑身燥热的,我哪里还能吃得下什么饭啊!’刘备直到这时候,终于确信刘协没有针对他的意思,但心底不知为何,就浮起了一个词:‘哎,你这个磨人小妖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