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汉者,当涂高……呵呵,《春秋谶》里的一句谶语,就换来袁术的异想天开,实在太让人想开怀大笑了。张郡守,您难道不觉得此事该痛饮一樽?”
张邈看着郭嘉此刻搂着美姬,毫无顾忌地将天下大事如此道出,不由感到十分不适。这倒不是张邈怕两人之间的谈话,会被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子透露出去,而是他自小接受的礼法和习俗,让他很不耻郭嘉这幅放浪的作派。
所以,他努力保持自己的视线不触及郭嘉的那只手——准确来说,是郭嘉已经深入美姬怀中的那只手,只是低着头就事论事疑惑道:“袁氏乃名门望族,春秋陈国大夫辕涛涂之后,舜之苗裔也。时至今日,袁家已四世五公,乃汉代第一名门,袁术又为袁家嫡子,有此妄想已不足为奇。”
“郡守大人前半句还算有些意思,后半句实在有失水平。”郭嘉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似乎为张邈的短视十分痛心。
“祭酒所言差矣,这图谶预言之术,玄妙无比。当初王莽篡汉时便有谶言云‘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后来果然光武帝荡平四海,安定天下,使得代表火德的大汉延续至今。自光武中兴以降,上至皇家下至百姓无不大力钻研此术,祭酒莫非对此有所质疑?”
“信则有、不信则无吧。”郭嘉很无所谓地回了一句,其态度分明代表了他的鄙夷:“就算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袁术这种家伙,也必然不是天命之人。”
张邈与袁术有过交集,他事实上对于袁术称帝之事也并无好感,但郭嘉这种对学问的态度,却更让张邈不忿,忍不住反驳道:“若单从字面上来讲,袁术异想天开也并无大错。‘涂’乃‘途’者,路也,袁术字公路,自应了这‘涂’一字。而寿春一地,也有个当涂县。况舜乃土德,袁术可算土德之后,大汉乃火德,五德流转中的火生土,此为朝代更迭之序,可见早有定数,天命所归,岂非完全应了谶语之言?”
张邈刚说的时候,郭嘉的神色还有些无所谓,但愈到后来,郭嘉便愈表露出扫兴的神情来。但他好像一直在忍着,就等着张邈将这些全都说完后,才露出诡秘的笑容:“郡守所言这一切,看似的确甚有道理。但您是否想过,这一切看似神秘却实则牵强附会的解释,究竟出自何处?”
“这?……”张邈大惊失色,他对郭嘉这样的笑容太记忆犹新了。前些时日,郭嘉进入他郡守府策反他的时候,那笑容就跟此时的一模一样。此时的郭嘉毫无疑问是很可怕的,因为这表明他必然在孕育着一个阴谋的风暴:“难道,此事亦然是孟德所为?你之前不是还说,此事与你们无关吗?”
“当然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机缘巧合寻到了河内名卦张烱,告知了《春秋谶》当中的这句话而已。至于袁术后来如何令张烱为其符命,又如何将这些什么狗屁解释宣告天下,却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
郭嘉从来不是一个含蓄的人,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抱着肚子笑起来,好像遇到什么世间极为好玩的事件一样,再一次强调道:“这真的跟我们没关系,袁术若非早就有僭越之心,一句小小的谶语又岂能让他这般信以为真?”
“你,你们……”张邈脸色铁青,忽然之间,他就想起了当初郭嘉对汉曹两方之间的评论。记得那个时候,郭嘉就预料到汉曹必然会有一场和谈,而他又十分困扰曹操一方没有足够的筹码令汉室屈服。
现在,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张邈似乎已迫不及待又一次问道:“不管此事究竟与你们有没有关系,我只想知道,为何袁术在淮南僭越称帝,就会逼得陛下必然同意曹孟德重为汉臣?”
“郡将,原来你至此还没有想通这简单的关系?”郭嘉哀怜地抚摸了一下那美姬的面靥,似乎为这位美女空有一张绝佳的面容而无相称的智慧而感到悲哀,但偏偏他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眼神没有看向美姬,而是全盯在了张邈身上:“也罢,既然宴饮无趣,我便与郡守大人解释一番。”
说完这句,郭嘉放下他的手,正襟危坐起来,虚空指点着道:“天下万事,无不以因果相连,而事与事之间,往往也可互为因果。例如汉室不肯恢复我主汉臣之名,只因我主征伐徐州屠戮一方,此举不符天道。而汉室又要秉承天道,嗯…或者说表面上要让世人百姓这样认为,所以,这两件事便有了因果。”
说完这句,郭嘉很无奈地撇了一下嘴,似乎为自己沦落到跟张邈解释这些感到可悲。而张邈这一刻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他并不是不理解郭嘉的话语,只是对郭嘉这等完全不在意徐州数十万死者的态度十分齿冷及震惊。
但郭嘉早就洞悉了张邈表情下的心情,直接伸手阻止张邈开口道:“郡守大人,您不必多说什么徐州之事,此事若扯上天道仁义,恐怕这一夜您都无法得知袁术一事为何会跟汉曹谈判有关。”
说罢这句,郭嘉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袁术一事,僭越称帝,乃天下之大不韪。比之徐州灾难而言,或许不够沉痛,但对于汉室而言,其性质可完全有过之而不及啊……这其中的缘故,还需在下多言吗?”
“无需如此。”张邈忠厚,但绝不是无智之人,他自然明白郭嘉的意思:天下动荡,汉室倾颓,虽然汉室如今已有明主中兴之象,但这终究不能掩饰汉室百年来的无能和腐朽。
而恰恰因此,汉室则更需要确立它独一无二的正统地位。袁术僭越称帝一事,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其影响远不如徐州百姓惨遭屠戮,可对于汉室正统地位而言,却是不折不扣的颠覆和打击。
对于这种事,汉室无论如何也要给予坚决的反击。不仅要彻底击败袁术,更要用尽最大的决心和努力,让世人知道汉室正统地位不可挑战。
“事情到了这里,其实就很容易了。郡守大人也知道,我们那位陛下虽尚未弱冠之龄,却不是什么昏聩无能之人,更不是什么意气用事的蠢物。由此,他必然要权衡汉室究竟该动用多少力量,才能尽善尽美地完成此事。”
说到这里,郭嘉已经有些不愿多开口了,只是随意解释了两句道:“尤其是,如今汉室既要应对关西动乱,自身又陷在兖州这处大泥潭的时候,他绝不可能四面开花,让天下所有局势一切都这么乱七八糟失去控制。”
这个解释,张邈完全理解,但仔细琢磨一番后,他还是有最后一丝疑惑:“可即便如此,陛下便会因此而恢复曹孟德兖州牧一职?”
“当然不可能。”郭嘉听着张邈这一问题,简直气得失笑起来:“这怎么可能?我主毕竟还背负着徐州十万无辜黎庶的冤债,汉室缘何要因此便轻易饶恕我主?”
“那?……”张邈这一刻完全被郭嘉搞糊涂了。
“因果,郡守大人,不要忘了我之前便提过的因果。”郭嘉强调了一句,随后才忽然凑到张邈面前,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向张邈,在张邈手足无措的时候,他才缓缓笑了起来:“因果之事,可本身就有,也可人为创造。假设,袁术称帝的时候,汉室无暇也无力西顾的时候,我主愿代陛下之劳,担任讨袁逆先锋,不知是否可将功折罪呢?”
张邈这才恍然大悟,却仍旧在不敢置信当中喃喃自语道:“原,原来如此……可,可袁术兵强马壮,雄踞淮南,孟德若讨贼不克又当如何?”
“哦……这等小事儿啊,”郭嘉退回身子,给张邈一定的喘息空间,才轻描淡写回道:“那就击败袁术好了,毕竟,袁术跟我们那位陛下比起来,实在好对付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