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酒瓮被一只粗糙的手打歪,酒瓮骨碌了一下,摔在案几下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身上。纵然在醉酣之间,这人也发挥了极佳的反应,手肘微微一抬,就将酒瓮的力道卸下揽入怀中。
不过,当他将酒瓮倒入口中,发现那酒瓮当中已然再无一滴甘酿后,便发出了很郁闷的哼声,随手将酒瓮丢弃一旁,任由那只酒瓮摔得四分五裂。
杨修踏入这间卧室当中,闻着那熏人欲倒的浓烈酒味,以及整个屋子里跟酒精混合在一起的颓废气息,感觉自己身上所有的愉悦在这一刻瞬间被侵蚀,仿佛人生有欢乐和愉悦,都是一种罪过。
不过,杨修毕竟是杨修,在军阵杀伐当中还能抽空跟兵士赌上两局的这个士家子,自然不可能就这样轻易被这股气息完全吞噬。他走到那就距离卧榻仅有几步远的人身前,凝眉看着那人久未修理过的胡须,乱糟糟地还浸着酒渍。沉思了片刻,杨修随即掏出怀中的匕首,毫无犹豫地向着那人的胸口上刺去!
可看似已经醉死的那人,却忽然睁开眼睛,一道寒光在空中拐了轨迹,那人已经夺下了杨修手中的匕首,顶到了杨修的咽喉。杨修夷然不惧,只是赞道:“果然不愧是曾经大戟士的统领,车骑大将军麾下的宁国中郎将,张将军的身手果然不凡。”
张郃这时已经看清了杨修,微微一愣道:“你怎么又来了?还有,以后不要再玩这么无聊的把戏。”手中匕首一松交还给他。杨修一脸满不在乎,双手一拱:“谢了。不过,我来这里可不是跟你玩什么把戏的,刚才那一刀,我是想真心杀了你的。”
“为什么?”张郃缓缓翻身坐起,有些不明白杨修的意思:“我与你毫无恩怨,这半年来,你还借我不少经卷兵书,我以为我们相处地还不错……”
“就因为不错,所以我才要了结你的性命。”杨修信手一指这杯盘狼藉的屋子,随意踢了踢烛台,厌恶地说道:“现在的你,就跟这个屋子一样,充满着霉味和酒气。我杨德祖结识的人,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天子心腹,你与其这样慢慢腐烂,还不如让我一刀了事。”
张郃没有说话,只是让心头的阴翳蔓延到了脸上。一年多以前,他在河内被天子俘虏,已然决定弃暗投明——这在他看来,并不是算什么奇耻大辱。天下正统毕竟还是汉室,袁绍倒行逆施,早就让他有了去意。直至袁绍想着牺牲换来天子的性命时,张郃便对袁绍再无一丝留恋。
然而,他没有想到,就在他到了长安之后,袁绍那里已然将他麾下的精锐大戟士组建成了‘刺天曹’。而刺天曹的第一次出击,就是捣毁了汉室锦衣卫将他家眷救来长安的计划。张郃得知自己全族在邺城惨死的消息,一时痛不欲生,就此沉沦到现在。
“你看看你,一提到这事你就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杨修赶紧打断张郃的自苦,在杂乱的案几上找出了一套茶具,挥了挥手,让人送来一壶热水。从怀中又掏出一包炒茶。泡好茶后,他与张郃总算对首而座。
“你跟我说实话,这一年以来,你一直将这过错怪罪在陛下身上吗?”杨修拿铜勺舀了一勺,倒在张郃的杯子里。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连抖都没有抖一下。
但张郃却仿佛被热水烫了一下般,猛然将杯子从杨修的铜勺下抽了回来。这个动作,完全出卖了他的惊惧:“德祖何出此言?陛下对我仁至义尽,是苍天不恤我张郃,才使得我要承受这灭族之痛。”
“你的意思,还是陛下害得你如此了?”杨修又迫了一步,不管这句话是否强词夺理。
张郃陡然大惊,倒退着站起身来,望着杨修道:“你今天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看着张郃这种反应,杨修反而笑了:“放心,我身后没有跟着那些无孔不入的锦衣卫。事实上,陛下有令,锦衣卫绝不可以调查我们这些长安的汉臣。就算我想勾结你这降将作乱,锦衣卫也只可能后知后觉。”说罢,杨修还神秘一笑:“这种事儿,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德祖莫要开这等玩笑。”张郃却如临大敌,看样子,若他能有逃的地方,或许早就逃之夭夭了。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一死了之,你又放不下心头的执念。就此苟活下去,你还忧惧不安,就算我要勾结他人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我又能指望上你什么?”
听到杨修一而再、再而三说些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张郃渐渐确定杨修这次是绝对一个人来了。他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看起来又恢复了之前的颓废:“德祖,你这次来,究竟想让我干什么?”没等杨修开口,张郃一伸手,阻断了杨修的废话:“别再说什么勾结我作乱的蠢话,即便没有锦衣卫,你也不可能逃得过陛下的眼睛。更何况,你们杨家也不可能背叛汉室。”
“哟,不错,脑子还在。”杨修调侃了张郃一句,随即又满不在乎地饮了一口茶道:“我来这里,就是觉得你已经颓靡够久了,再加上我对你的判断,知道你现在只剩下一条路能走了……”
“什么路?”
“重操旧业呗。”杨修打了一个响指,说得理所应当:“你一个良将,痛失亲族,的确需要一段时间平复伤痛。不过,这日子久得你都开始胡思乱想、忧惧不安,那自然需要重上沙场,拼杀出一条富贵荣华、令人艳羡的道路出来!”
张郃低垂的脸上让杨修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杨修却看到,自己这句话落,张郃紧握着竹节杯的手,青筋暴起,显然在压抑着什么。
杨修不知道这是渴望还是愤怒,但同时他而言不在乎,而是又继续靠前,对着张郃又说了一句好似不相干的话来:“你或许不知道,我朝三公之一的最后一位司空大人淳于嘉,昨日已经上表请辞了。至此,大汉三公完全轮空。”
这句话当然让张郃摸不着头脑,也因此,他才能努力保持平静地问道:“这与你我何干?”
“这当然与我们有关!”杨修忽然激动起来,他站起身来,在杂乱的卧室当中踱步道:“陛下雄才大略你是知道的,这次太尉临终前迫使司空退位,明显就是在为陛下大展宏图扫清障碍。汉朝朝堂上,九卿大多是早已沦为不掌实权的虚职。三公的存在,便成为掣肘陛下的最后一道屏障。可现在,司空退位,陛下再无顾忌,多年来谋划的变革又跃跃欲试,西北动乱不休,后进谋臣良将各个蠢蠢欲动……”
杨修越说越激动,最后走到张郃面前,锤击了一下案几重重说道:“这个时机,明显着就是汉室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你说这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机遇,对,机遇与挑战并存,陛下的这句话,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张郃凝视着杨修的眼睛,固执地一字一顿回到。
杨修忽然间恼羞成怒起来,猛地掀翻了张郃面前的案几,英俊的面容忽然变得扭曲,大声吼道:“你当然不明白,你这个无胆无脑的降将,一个只会将后半生浪费在酒上的废物!陛下雄才大略,对应的就是他以后手下的能臣猛将会越来越多!”
“就算我杨修,已然在天子心目中失去位置,论内政才干,我不如那个河内新来的司马朗,论机谋急才,司马懿那个稚子都取代了我的位置,我杨家四世四公,难道到我这一代,就要没落下去吗?!”
“所以你来找我,逼我重新振作,就是想在这个新时代来临之际,先捞得一份功劳?甚至,你是想在陛下西征韩遂这时,让我请缨为将?!”
“不错!”这话陡然响动,在这个杂乱的卧室之内。只不过,出口之人,并不是杨修,而是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大汉天子刘协。
他缓缓走上室内,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走到杨修面前的时候,才开口问道:“如何?”
“没啥,只是麻痹久了,有些颓废而已。不过,冷静睿智、心志如铁等特质都没有消亡,待上了战场,估计一切就会恢复的。”杨修拱手回道,先前脸上的激昂和偏执,在这一瞬早已恢复成了温润不羁的笑意。
“嗯,不错。”刘协点了点头,但随后又向杨修提了一点要求:“刚才表演得不错,就是太逼真了点。”
杨修笑靥如花,垂首道:“臣以后会注意的。”
‘注意个屁,你就是明知道我在一旁偷听,才这样故意抱怨出来的。’刘协摇摇头,一堆的烦事儿和烦人,让他一刻都不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