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眼前的现实,让围观的百姓彻底对张既服了气。但接下来的情景,却不是张绣认为的百姓们俯首谢罪。
众人在一阵沉默后,忽然又有人忍不住开口说道:“张大人,我们承认汉军没有滥杀无辜,可你们在这里设立关卡,对我们造成的不便实在太严重了。你看这日头都升到了正空,我们凌晨赶来萧关,到现在都还没有出城。这一耽误,就是大半天的生意啊!”
“放肆,走脱了铁羌盟逆贼,便是关中再度动荡。这等罪过,岂是你们担当得起的?”张家乃西凉武威贵族,尤其到了张绣这一代,更算是名副其实的官二代。他跟这些平民百姓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身上一些飞扬跋扈的性子也是在所难免的。
事实上,在张绣自己看来,他的厌恶也不是毫无缘由。百姓自古便是愚者,犯不着跟他们讲上太多的大道理,例如眼前这些百姓不过为了自己一时的畅快,根本不会想到铁羌盟卷土重来之后会是怎样的一场浩劫。他们很多人都不会懂这样的道理,就算懂,恐怕也根本不会在乎。
就因为张既的和颜悦色,才让他们感觉家国大事也能如居家小事一般处理,让他们如此蹬鼻子上脸。如此种种,张绣认为这些百姓不过是又愚又刁,用刀枪对付他们比言语解释管用多了。
可张既却半分没有这等不耐,不待众百姓对张绣怒目而视,他便举起双手连连安抚百姓道:“诸位,诸位听我再啰嗦一句,这种事儿,我们也不愿意啊。大伙儿想想,你们凌晨赶来等着出关,我们可是彻夜不休严防死守。大冬天你们冻得手脚发青,我们看得眼珠子也泛红。南阳城里有温暖大营,这些汉军躲在帐篷里吃着火锅唱着歌,不比在这里挨饿受冻要强?”
“那都这样了,为何你们不回南阳,现在关西的仗不是打完了吗?我们不是已经大胜了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张既一番将心比心,这些百姓也就觉得这些大兵们不容易了。
“还不是韩遂那个狗日的给闹得!”张既这句粗话一出口,当时就让张绣惊诧了不少。他跟张既接触不多,但总体印象张既还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张既还是这样一位‘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上什么山头儿唱什么歌’的豪爽人。
由此,张既此时这粗话一出口,张绣却觉得异常舒服,也忍不住叫了一句:“对,就是韩遂那狗日的给闹得!”
两人这一唱一和,让被所有人都忽略的那对父子身子微微一震,不约而同地就看向了一旁还在鼓噪的张既,低垂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丝隐晦的杀意。
“咱们关西的大仗是打得差不多了,韩遂也被我们打得给耗子一样东躲西藏了起来。可大家伙儿谁都知道,这家里有耗子就得斩草除根,只要留下一只,不出半年就又是一窝儿!”
萧关是扼守关中北出的通道,这个百姓谁都知道。张既这么平易近人,让百姓们也感到很是贴心,也非常的罕见。毕竟,这片大地上一言不合动刀子的事儿很多,可这样跟百姓们谈心的官员却很少,于是大多数百姓也就想着干脆今天不出去忙活了,围着张既随地一坐,便打算听听张既到底要说些什么。
张既这会儿就跟一个很健谈的人一样,同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声说道:“要说这关卡什么时候撤销,这估计不太可能。萧关的存在,就是为了防止那些贼子们作乱的,不过,等我们抓住韩遂,或者得知韩遂已经跑到西凉后,这些繁琐的搜查就会撤销,大家伙儿只要不通贼,想怎么出入都可以。”
“张大人,你说这韩遂为啥老是造反,安安生生归顺大汉不好吗?”平民百姓当然不理解韩遂这种枭雄的心思,但不妨碍他们渴望知道韩遂为何总是三番四次来给他们带来灾难。
“因为他蠢呗。”张既闻言便哈哈大笑,看着一些百姓就要替韩遂说话,他伸手就阻住了那些人,继续道:“你们别跟我抬杠,说什么一个可以统御十万羌胡、大小数百部落的铁羌盟主怎么可能是个蠢货?”
“他看起来是不蠢,甚至在凉州一带还有‘黄河九曲’的称号。不过他就是看似有能力而已,却没有长远的眼光,也就是说,他的那些聪明,不过是些小聪明而已。”
“你们都知道,汉室才是王朝正朔,是天命所归的正统。韩遂他跟汉室作对,那就是跟老天作对,这人力岂能逆天?这个道理他韩遂都不懂,你说他哪里聪明?”
独轮车上的老者听到张既这番话,纵然在病中,也露出了一抹十分不屑的表情。他自然不是别人,正是打算蒙混过关的韩遂。此番听得张既拿出这等愚民的言论,深为不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天下何曾就是哪一家的天下?不过谁占了天下后就网罗一些天命所归的论调罢了。他韩遂要是能将这些狗屁道理听入耳中,那他也就不是西凉枭雄了。
可接下来张既的话,就让韩遂的面色不由渐渐凝重,甚至可以说全神贯注,连装病都忘了。
“咱不说韩遂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就说他以凉州一地与汉室对抗,能打得赢吗?不错,羌胡部落里的人只要成年就是战士,他们也不用准备后勤,只需一声号角声响起,就能组成一支万人的队伍。可是,现在打仗跟以前能一样吗?”
“兵者是诡道,但战争却是真刀真枪的斗殴。打仗打到最后,拼的还是国力的强弱,将士的勇猛程度和国土的纵深宽广。这些东西,他韩遂哪样都不占,之所以能逞凶一时,不过占了我们早些年内乱的缘故而已。早些年韩遂还能带兵打到关中,还能在三辅之地与我军决战,可如今呢?他到北地也是我们引他们过去的,真正他能打到的地方,不过就是关西一带而已。”
“好像是这样……”张既这些话有些深奥,让百姓有些听不懂,不过百人出一杰,当中还是有一名聪明的年长百姓接口道:“早些年,韩遂一叛乱就是经年累月,可这次他叛乱,不过数月就被汉室打得屁滚尿流,这说明凉州越来越被韩遂折腾得不像样子了,没有后劲儿了。”
“不错,就是这个理儿。其实凉州并不荒凉,他韩遂穷其一生,只要能将凉州治理好自然能物阜民丰,他不想着好好地治理那片宝地,却想着依靠武力去抢夺。抢夺来的财富只能富裕一时,不能长久的指望,这个世道其实都是在不停地流转的,等到他无法依靠武力抢夺的时候,他的灾难也就降临了,这就是马背上的民族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原因所在。”
“听张大人这么一说,那韩遂的确是蠢货啊,放着好好的凉州不治理,非要跑来汉地来作乱。现在他们都已经有些打不动了,再来一两次,那等我们陛下腾出手儿,还不是转眼间就灭了他?”百姓听着张既的解释,心中越发安定。他们都觉得,只要韩遂这里继续作死,那不用等几年,凉州就又会是大汉的国土了。
“就是这个理儿。”张既似乎越说上瘾了,不假思索地又脱口而出道:“一个松散的、毫无体系的联盟,终究不可能同我们一个王朝对抗的。他韩遂要是聪明一点,这次战败回去想通这一点,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日,若是他还一味穷兵黩武,那以后不用我们动手,那些羌胡部落反应过来后也会灭了他!”
这时独轮车中的韩遂,已听得胸中一阵烦闷,忍不住一连剧烈的咳嗽。看样子似乎要将自己的心都咳出来一样:我真的是个蠢货吗?……可这个张既说的这些,好像的确很有道理……我,我原来真的是个蠢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