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凝望着纪灵手中那壶美酒,脸色变幻不已,足足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开口说道:“纪将军盛情相邀,张勋本该从命。然你我两人已各为其主,战场杀伐之上,这般饮酒纵谈恐有所不妥。”
听到张勋的拒绝,纪灵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不过,他随后的动作,却让张勋十分意外了。只见纪灵微微一笑,便将手一招说道:“既如此,那纪某便等将军同殿为臣之后,再叙旧不迟。”说罢,纪灵便不多言,直接让战船调头驶回汉营。
“将军,我等是否放火箭摧毁那只战船?”一旁的亲卫忍不住向张勋建议,忧心忡忡道:“咱们那位陛下的心眼儿您也不是不清楚,您又刚从大牢里放出来,尚未立功就与汉军将领相谈,且还未有任何敌对表示,这事儿一旦传入陛下耳中……”
张勋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可就如他还会站在这个城头为袁术尽最后一份忠一样,他对自己的原则信念有着坚定的秉持。由此,即便他明知道自己吃了一个闷亏,却也只能说道:“纪灵毕竟乃某旧识,如今两军交战,他以春秋之义对我,我又岂能行小人暗算之事?”
看着纪灵那艘孤船渐行渐远,张勋最后悠悠叹了一口气,对着城墙上的兵士说道:“今天让兵士们休整一下吧,纪灵既代表汉室前来诉诸旧情,便不会在今日发动攻城。”
“将军,您竟如此相信纪将军?”张勋身边还有不少被纪灵统率的兵士,闻言不由激动地问了一句。
“不,我相信那位汉室天子。今日之事,老夫或许让那位少年小瞧了……”张勋转身离开城墙,背影不由透露出一股子落寞萧瑟。似乎就经历了与纪灵的一番对答之后,他又老了十岁。
而刘协这里看到纪灵战船这么快离开,不由有些了然地对着身旁的鲁肃说了一句:“子敬,看来并非天下人都能如一般壮节宏达,面对生死敌我之局敢于单刀赴会啊。”
鲁肃闻言一脸疑惑:“陛下,臣并未有过什么单刀赴会之举……”
刘协高深莫测的姿态一瞬间被鲁肃击碎,不错,单刀赴会可是建安二十年时才会发生的事情。而且,历史被自己改变地如此乱七八糟,恐怕这个流传千古的故事都不可能在这个时空上演了。
世人都知道单刀赴会称赞的是义薄云天的关羽关圣人,但事实上,历史上单刀赴会主角可不是只有关羽一人。当时单刀会的两位主角,关羽和鲁肃皆将兵士驻马百步上,两人单刀入会洽谈。
要按刘协的理解,鲁肃当时的表现仍在关羽之上。毕竟关羽那时已名震华夏,武力明显高于鲁肃。而且关羽那时忿怒而来,欲讨回荆州三郡,鲁肃却要阻止关羽那种自恃甚高之人,他其实才是承受压力的一方。
只可惜,后来经过戏剧家、小说家敷衍扭曲之后,关羽成了傲然无双的英雄,鲁肃反成了鼠目寸光、骨软胆怯的侏儒。与历史真相完全不相符,让刘协感到无话可说。
而此时,无心闹出了乌龙的他也只能赶紧补救,尴尬地回头笑了一声,摩挲着脖颈掩饰说道:“朕,朕的意思,是子敬若为张勋,必然会与纪灵一晤,以叙旧谊吧?”
可想不到鲁肃沉思了片刻,就在刘协笃定的眼神中,慎重开口道:“微臣自然不会,非但如此,在纪灵未行近城头之前,微臣便会令城墙上硬弩将纪灵逼回。眼下两军交战,已成定局,又何必在战场上如此惺惺作态?陛下所言不差,张勋的确老了,面对这样简单的计谋,他却念及旧情不愿决然出击。想必,他也知晓寿春城不过覆巢之卵尔。”
“咳咳……嗯,子敬果然睿智有谋的大丈夫,一番慷慨之言,令朕敬佩不已。”刘协很幽怨地说了这么一句,回头一看他身边的魏延,正一脸憋着不敢笑的模样。忍不住心中一怒,便对魏延说道:“你也算袁术旧部,改日大军攻城,你可敢为先登?”
刘协这番话其实十分无赖,魏延本身是荆州义阳人,他只是投靠了庐江的刘勋,跟眼下寿春的袁军根本没有半分关系。可刘协是天子,他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耍无赖了,谁敢不服?
果然,魏延闻言登时脸色便一怔。可下一瞬间就出乎刘协意料,只见魏延反应过来后,大喜过望地用洪亮嗓门儿回道:“属下谢陛下赏识!”
刘协一呆,随后就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像魏延这样投靠过来的降将,在新集团当中最怕的就是没有出头机会,他本身就不缺乏实力,差的只是机会。刘协这次主动将机会送到魏延面前,他又岂能不闻之色喜?
两次乌龙事件,让刘协感觉今天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不适合自己的智商在线。好在,贴心的徐荣这时看了半天后,才无意给刘协兜回了颜面:“陛下,末将看了半天,却未识破玄机,还请陛下不吝指点。”
刘协这下看徐荣的眼神一下变得温柔不少,随后又一次让高深莫测、智珠在握的姿态上线,细致而极有耐心地解释道:“朕此举看似简单至极,但用意却微不可查又不可忽视啊……”
让最后一个‘啊’字留下足够的感慨后,刘协才意犹未尽继续解释道:“其一,徐将军恐怕已然看出,纪灵此番前往,便已经离间了袁术与张勋之间的关系。朕之前不知袁曜为何能令寿春幡然变样,却不料他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如今汉室四方围城,寿春危如累卵,成朝文武才会令袁曜为所欲为。倘若今日之事传入袁术及成朝那些心术不正之人耳中,你猜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徐荣乃心性刚直之人,最对这些勾心斗角的陷害之事生疏,但也因为如此,他更知道这样来自自军内部的冷箭,往往比战场上的密如飞蝗的弓矢还要致命。一想到张勋随后可能要面临的种种掣肘和打压,徐荣不由便对刘协这计感到不寒而栗。
但刘协所做的任何一件事,从不可能只想达到一个效果。待徐荣身上的凉意刚刚升起,刘协灿烂一笑,又在阳光炎热的大夏天给徐荣降了一下温:“其二,张勋可能没有什么投诚汉室之心,可是他却忘了,今日在城头上看到纪灵的,并非只有他一人。他手下的那些兵士,也有不少认识纪灵,而纪灵那一船的兵士,也都是曾经的旧部。”
“你也看到了纪灵和张勋的对比,但你恐怕没有注意到,那些城头上的兵士对纪灵的旧部眼神儿更加艳羡!张勋有一位将领的坚守,但那些普通的兵士,可不会有张勋那么高的觉悟……”
此言一出,徐荣登时深以为然:如今汉室对付袁术的最大倚仗,就是汉室占据了道义和民心。军事上的强大,反而被张勋的布防以及袁涣梁习等人的谋划扳回了一些。
刘协身为此次的总统帅,非但考虑到了军事的因素,更加将政治因素也考虑了进去。
袁术失魂落魄地逃回寿春,本就是对寿春人心的一次重大打击。随后袁涣看似扭转了乾坤,但手段却无异于杀鸡取卵。他靠财帛稳住兵士,但那些兵士却更想保住性命享用钱财;阎象费尽心思大举在寿春城中竭泽而渔,反而使得寿春城中百姓一日之内竟然三起暴动,民怨沸腾,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纪灵此次现身,对于寿春城上的兵士和城中的百姓来说,不亚于一张檄文。只要有些心思的兵士和百姓,必然会想方设法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而这些小小的势能,看似毫不起眼,可一旦在恰当的时机爆发出来,那威风显然会是惊天动地、不可逆转的。
而所有的这一切,刘协却没有花费任何代价,他只是极为敏锐深切地把握住了人心的隐秘,就做得圆融自如、天衣无缝。
这等神鬼莫测的手段,让徐荣随后望向刘协的眼神,登时充满了……安定和幸福:有着这样的领导在上头,自己哪里还用担心别人的明枪暗箭?恐怕那些鬼蜮伎俩,刘协只需瞅一眼就能洞破。身为将领,还有什么能比这样更幸福?
至于说寿春城?
徐荣再度瞅了一眼适才还觉得固若金汤的城墙,立刻就觉得破绽百出,华而不实:陛下说得不错,这寿春城,真的不用去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