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前的一处花苑当中,已然争奇斗艳起来。满苑的杏花含苞绽放,红的、粉的、白的,一团团,一簇簇,娇艳清新。正所谓,最动人不过杏花疏影。
  这一日,刘协携着冷寿光在亭子里面铺上锦毡,四周围上锦幔,一个火炉放在旁边,上面温着一壶上好的汾酒。虽然刘协在这个时代弄出了让武将驱寒暖身的蒸馏酒,以及让文人墨客为之追逐的葡萄美酒。然而,随着在这个时代生活越久,刘协却就越喜欢这个时代的米酒。
  尤其,这种需要火炉温上的酒,更让刘协找到了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也最适合,他接下来要做这件事的心境。
  看一眼苑中的杏花,不由生出酒兴,刘协尚未开口,冷寿光已经了然,取出一把小银壶,从铜壶中取酒注满,然后又从银壶里面倒出一杯热酒,用白玉杯盛了递给刘协。
  望着原本清澈明晰的汾酒,在品质绝佳的白玉杯中呈现出琥珀之色,刘协满意地啜饮了一小口。这等情景,按说有美人相伴才最为美妙,但刘协却没有传唤伏寿,只是静静饮着,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
  少时,冷寿光走至廊前又折返,刘协同样不待冷寿光开口,便挥了挥手。随后,冷寿光便领着一身征尘的臧霸来到了刘协面前。
  “坐。”待臧霸施礼参见之后,刘协伸手示意那一张早就铺好的锦毡。臧霸告谢,跪坐上去后,刘协便再度开口问道:“青州的事儿,办好了?”
  “回禀陛下,末将幸不辱命。”臧霸又要起身施礼,却被刘协又挥手阻止了下去。待臧霸说完这句后,刘协将一盏温酒递给臧霸,面色平静问道:“心中可有对朕的怨恨?”
  臧霸一听这话,那端着酒杯的手登时一颤,将那上好的御酒洒落了一地,面色瞬间苍白:“陛下何处此言?”
  刘协这次没有阻止臧霸,而是站起身来,似乎欣赏起了满苑的杏花。少时,他才微微回头,指着满苑的杏花说道:“宣高,你可知道,朕为何今日特意在此候你?”
  “末将不知。”臧霸再度叩首,对于刘协此时所为,他完全一头雾水。
  “朕平时议事之地,尚书台太过空泛,而宣室殿又有太多阴谋。只有这满苑的杏花疏影,清风怡人,才最适合纾解一身杀气及满心愤懑。”刘协再度坐回席上,又向臧霸斟了一杯酒道:“朕选择这个地方,正是想听一听宣高的心里话啊……”
  臧霸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杯酒,面色惊惶,但随着刘协的话语看了满苑的杏花,以及刘协那双真挚的眼睛。他不由暗自咬了一下牙,再度拜倒道:“陛下慧眼如炬,末将心中所想果然难逃陛下圣眼。末将于归途当中,已然听闻泰山贼寇被袁谭尽数剿灭之事。那一战,袁谭狠戾毒辣,尽数将泰山贼寇斩首,堆成京观向曹操炫耀威势……此举虽最终令袁曹反目,可真正将泰山贼寇送入这等境地的,却是末将……”
  不待臧霸说完,刘协便立即接过话语,纠正道:“非是你所为,真正将泰山贼寇扔入九泉之人,说是贾诩也不应该。毕竟,真正同意此毒计的,是朕!”
  这句话说完,臧霸似乎有些口渴,端过那酒杯一饮而尽后,才敢继续开口道:“陛下虽年幼,却极有担当,此事末将敬佩之至。然末将只是想不通,难道为了令袁曹反目,便真的要牺牲掉这一万泰山贼寇?汉室一向以仁德治天下,可自从去年以来,陛下征鲜卑、谋泰山,皆狠酷无情,十足枭雄之举。此等所为,岂非与汉室仁德威名大相径庭?”
  见臧霸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刘协这才微微叹了口气。神色虽仍旧从容自若,但眉宇间还是忍不住多了几分肃然。
  他知道,不管当初臧霸在军议时如何客观道出他与泰山贼寇的关系,但他毕竟与那些贼寇朝夕相处了数年时间,对那些贼寇终究是有羁绊的。此番刘协让臧霸亲手将泰山贼寇覆灭,虽然臧霸也完全以汉室将军的身份完成了此事,可若说他没有因此在心中留下几分隔阂,却是怎么都不可能的。
  更何况,在臧霸未真心归附汉室之前,刘协还曾授意臧霸放火烧城。此番两件事都压在了臧霸心头,刘协若不及早纾解开臧霸这些心结,那他便不可能将臧霸真正引为心腹。
  想至此,刘协也不由放开了心胸,自己也饮了一杯酒后,才语气悲悯向臧霸说道:“宣高,你要知道,朕非泰山一地之天子,而是汉室天子。所谋者,也不能只一城一地,更要为汉室十四州的黎庶谋一片安宁。”
  “你在泰山看到朕狠毒无情,屠一城而成事,却不知朕屠这一城也是为了救十城。如今天下诸侯已成汉室毒瘤,非需刀兵猛药不可拔除。尤其汉室与袁绍一战,倘若未有天衣无缝之良计,恐需扔入几十万性命、数十年光景、泼天的钱粮、亦然难以平定。倘若当真发生那等状况,宣高可知关中及冀、幽、青三州百姓,当陷入何等苦难当中?”
  臧霸一时脸色怔仲,沉默不语,他也是大将之才,自然明白汉室与袁绍这等大鳄开战,当会给这乱世造成何等的浩劫。有道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说这汹汹乱世连绵不绝,百姓困于四方狼烟之下,只能沦为战乱的牺牲品,成为哀鸿遍野的垂死尸骨。
  但刘协即便所言为真,可人类的情感就是那么矛盾,让他们不愿接受残酷的真相。臧霸虽是沙场宿将,见惯生离死别,可面对尚未发生之事,他也仍旧不愿承认:“可是陛下,难道牺牲掉那一万泰山贼寇,陛下便可以将这苦难缩短,保下更多的黎民黔首?”
  “自是如此。”刘协很艰难地点了点头,半晌才继续说道:“若无袁绍造谣一事,朕以为汉室得轲比能、黑山军之助,已然可与袁绍一战。可想不到袁绍贼心不死,咄咄相逼,朕便不得不改变策略,求一倾天之战,终结这两强相争的局面。”
  “面对袁绍这样的劲敌,朕虽不惧,但倘若说要一战功成,汉室恐怕还不具备那么强的实力。善战者,自要决战临阵之前,将利于己方的所有因素都调动起来。曹孟德那里,朕早知他治理徐州一年有余后,已有北进之心。故此,朕才会放心你入徐州,利用泰山贼寇挑动袁曹之间那已然裂开的嫌隙。”
  说到这里,刘协将那价值连城的美酒倒在案几之上,用手划出简略的天下图式,继续以着超越他年纪的沉稳说道:“豫州刘备,亦非久居人下之辈。他得豫州之后也立稳了脚跟,虽未露出觊觎之心,非不为也,实乃苦无良机尔。朕倘若不借此机会,将这两方势力都调动起来。他们必然会如汉室鞭长莫及的孙策一般,蠢蠢欲动。届时,整个天下就会朝着一个朕更加无法把控的方向前进。”
  话音刚落,酒迹便混沌一团,而刘协也不再在意,抬头道:“以此看来,牺牲一万泰山贼寇,换来汉室可以调动曹孟德、刘备、鲜卑轲比能、黑山张燕一同与袁绍一战这等局势,那对汉室一统而言,实则百利无害。”
  终于说到此处,刘协亦心有所感。再度将一杯酒灌入腹中,他也只能望着满苑的杏花,无不悲悯地言道:“若说那些泰山贼寇是否无辜,朕承认是无辜。若将这等罪名统统加诸朕身上,朕亦无话可说。只是,为这天下,为汉室早日一统,朕行此卑劣之举,问心无愧!真若苍天有眼,怜苦众生,那朕只愿所有天罚责难,只降于朕一人!”
  一番真心震耳之言落下,臧霸这铮骨宿将已悄然泪水滑下,不由豪情满怀饮下杯中之酒,拜服刘协脚下誓道:“陛下俯仰无愧,末将亦感同身受。若苍天当真不明,末将只愿有幸与陛下同遭天罚,才不妄愧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