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途中,福伯对米脂心灰意冷,产生强烈的抗拒情绪。没有办法,姜朔两人只能让他下了马车,随着灾民的队伍继续像浮萍般飘游。
想到家乡遭遇的险情,李自成心急如焚,恨不得后背长出一双翅膀,直接飞回去。
米脂、榆林两地距离本就不远,虽然道路难行,但仅仅用了半日的时间就已赶到。米脂的城墙更像大户人家的围墙,小的像是单纯的装饰,毕竟这里地偏人稀,也没有太大的战略价值,如此已经绰绰有余。还没走近,远远就看到大片大片的人像蜜蜂一样,在住宅间来回盘绕着,伴随着嘈杂的声响,苦难的哀嚎,与另一群盛气凌人的衙役们周旋。
“张四家,上头规定的粮食,你还少了半斤呢!”衙役追到一个人,一把揪住他的脖领,怒斥道。
“大人,我家老老少少五口人,是真的一点闲粮都没有啦!”张四一幅快要哭出的表情,苦苦的哀求着。
“你们五口人没有饿死,吃的不是粮食是土吗?”完全没有理会张四的乞求,衙役忽然眼前一亮,看到农民怀里露出的布袋一角,一把抓住扯了出来。由于动作太急扯的太猛,布袋被撕开一个小口,谷物哗啦啦的散落一地。像找到莫大的证据,衙役眉毛倒竖,一把推倒张四,怒气冲冲的道,“还敢跟我耍花招,这不是粮食是什么!下次再让我逮到你睁着眼说瞎话,小心我把你抓回去关起来!”
说完,他转过头,昂首阔步的便要离开。刚刚迈步,腿脚处忽然传来一股阻滞的力道,原来是张四抱着他的小腿肚子,整个人跪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大人,你不能拿走啊!我家就只剩这些粮食,你要是都拿走了,那让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啊?”
“我管你怎么活,给我滚开!”衙役一脚把张四踹到一旁,掂了掂手里的粮食,似完成了分配的任务,满足的笑着离去。
泥土和泪水混在一起,张四成了一个大花脸。他手里攥着一把土,盯着衙役的背影,眼波里隐隐有怒意闪烁。过了一会儿,怒意渐渐的退却,他眼波一暗,默默的返过身蹲下,一粒粒的捡拾地下的粮食。短短的时间内,那粮食不知被混乱的人群踩了多少脚,外表裹上一层泥土,张四浑然不顾,生怕被抢般连土带碎石一齐往怀里搂。在不远处,一名妇人抱着小的护着老的,心疼的看着这边,却不敢向前,想来是他的妻子。
同样的一幕,在各个角落同时上演着。衙役们为了完成任务,像强盗般搜刮着平民老百姓的粮食。在这大旱大荒的年头,那已不是单纯的粮食,而是他们的命。衙役们明明了解这一点,但是仍然冷血,偶尔有人不从便直接拳脚相向,只要自己的官职保住,这些贱民的死活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这群畜生!”把这一幕幕看在眼里,李自成怒火中烧,握紧拳头,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他想跳下马车干预这一切,刚要动作,手腕却被姜朔一把拉住。姜朔看着他,冲他摇了摇头。
李自成恢复一丝冷静,对方毕竟是朝廷中人,随便阻止难免会惹祸上身,当务之急,还是尽早回去看看老母的状况。他压抑下心头的怒火,驾驶着马车,朝着记忆中的亲切目标前去。路上,衙役们见到马车,虽目露疑惑,但终究不敢贸然拦下盘问。在这个年头,能用的起马车的,多半是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他们能招惹的起的。
李自成的故乡是米脂县管辖下的一个小村子,叫作李继迁寨。穿过县城,沿着狭窄偏僻的小路,两人直奔目的地。在路过一处峡谷时,从阴凉洞穴处钻出大批的灾民来抢马车。一只只枯瘦如柴的手掌探出,拼了命的往马车里钻,有饿的急的灾民,干脆抱住马脖子就啃。马儿吃痛,玩命的乱跳着挣扎着,车厢像风雨飘摇中的树枝,剧烈的摇晃震荡着,把李自成和姜朔甩了出来。若不是两人有身武艺,只怕就要摔成重伤。“啪”,缰绳挣断,马儿逃命般的向前冲去,跑了还没有几丈远,就被癫狂的灾民们扑倒。马儿的力气极大,不知有多少人在乱蹬乱踹中骨折受伤,但在食物的刺激下,他们仍然前赴后继的蜂拥而上。对活命的渴望激发了他们的潜力,在接连的打击下,很快马儿就不动了。他们用刀子瓜分马肉,没有工具的,就用锋利的石头,或者用手撕用牙咬。走投无路的生活,把他们活生生的逼成了茹毛饮血的原始人。
还有一部分灾民冲到马车里,抢夺两人的行李。姜朔双眼一紧,向前跨出一步想要阻止,但仅仅是跨出一步,却没有后续的动作。他们抢人食物的确是恶行,但是姜朔的拳头,又怎么会落到这些灾民的头上?反正要紧的东西都贴身携带着,行李里只有一些干粮衣物,没了也就没了。两人对视一眼,继续向前走。有一两名什么都没抢到的灾民上前想抢他们俩,两人也不伤人,只是把对方轻轻推开。见识到两人武艺不俗,倒也没有其他灾民针对他们。
在两人缓步通过灾民群时,在一侧的半山腰上,一名中年男子默默注视着两人,脸上浮现一抹有趣的神色。他身上肮脏,偏偏双眼有神,气质在灾民中鹤立鸡群,明显出身不俗。
“你看……”姜朔发现了半山腰上站着的人,撞了撞李自成的肩膀,提醒道。
李自成朝姜朔提醒的方向看去,眼底闪过一丝疑惑:“这些灾民,好像隐隐以他为首。”
姜朔向四周观察了下,点头同意李自成的观点,道:“这里地处峡谷,两边地势较高,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路,是很好的埋伏地点。别说是我们,即使是大批官兵,在这种情况下遭受埋伏,短时间内也无法聚集力量,形成有效的反击。”
“没错,一开始我也很疑惑这点。灾民冲出来的时机和地点,契合某些兵法,这些绝不是他们自己能想出来的。”李自成忽然摆了摆手,说道,“罢了,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有个读书人指导,总比让这些灾民自生自灭的强。”
两人收回了视线,对这件事倒没有太放在心上。世上有善即有恶,既然有雪上加霜的朝廷爪牙,自然有不忍见灾民受苦,挺身而出的善人。
失去了马车,两人的脚程一下子慢下来。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高温的热风吹拂而过,疯狂的吸食着两人的体力。好在剩下的路程不算太多,一会儿就已赶到李继迁寨。一间间房屋散落在平缓的山坡上,在烈日的照射下蒙上一层虚幻的热气,犹如海市蜃楼般影影绰绰。李自成迫不及待的闯进去,七拐八转,在抵达自己的房屋后,手摸上那无比熟悉的屋门,内心忽然产生一丝紧张,动作不由的一滞。
“自成……”姜朔理解他的心情,轻轻唤道。
李自成双目一凝,手上用力,一把将屋门推开。“吱呀”,门轴摩擦发出涩响,由门框上沿掉落丝丝灰尘。李自成眉头轻轻皱起,产生不好的预感,一边嘴里喊着“母亲”,一边快步闯入屋里。屋内静悄悄的没人回应,李自成掀开里屋的布帘,里面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李自成的手指轻轻滑过桌面,指肚上沾上一层厚厚的灰土,联想到福伯的话,他脑海里猛的炸掉,竟不知所措,像傻子般自言自语个不停:“母亲她……母亲她……都怪我回来晚了……”
大荒大乱,亲人一但分别,天大地大,茫茫人海,怕是这一辈子都见不到。李自成父亲早逝,是由母亲一手把他抚养长大,想到自己一意孤行前往榆林的场景,李自成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
“自成,你先别着急,你母亲可能并没有出事。”姜朔于心不忍,一只手按到李自成的肩膀,轻声说道。
李自成垂着头情绪低落,连话都懒的说,只当是姜朔在单纯的安慰自己。
“我说的是真的。”姜朔加重了语气,走到李自成的身前,指了指房间里面,道,“屋子里只有几件衣服被拿走,家具、盆碗等东西收拾的十分利落,除了落了点灰外,一切都整整齐齐,毫不混乱。如果是发生意外,绝对不会这样。”
“你的意思是……”李自成眼睛里冒出希望的火花,看向姜朔。姜朔继续说道,“所以你母亲应该是自己走的。”
李自成脸上一喜,随即又变的阴沉,忧心忡忡的道:“外面这么乱,她一个人怎么能行?我又去哪里找她?”
姜朔脸上染上一层阴霾,这的确让人担心。
“你们是在找这户人家的人吗?”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道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