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做梦。”亦源惊魂稍定,心中疼怵也减轻许多。他调整了跪姿,希望自己能舒服些。
而这一切,都被墨渊看在眼里。
墨渊低眉不语,只是静坐在椅上,认真注视着亦源。他是他最满意的徒弟,也是最让他伤心的徒弟。墨渊离开饭厅直接去了酒窖,拿出珍藏十年的花雕酒,狠狠喝了几口。
亦源的态度让他揪心无比,似乎一只猫不断抓挠他的心,他夜不能寐。
忽然想起与无名的对话,所幸,在偌大的墨家,还有一台机器可供他倾诉。而今,他只需要一台冰冷的机器为他解压。说来也是悲哀,这么多的人,他只信无名。
他在监控室呆了很久,那台机器却像个贴心好友,同他说了好些话。
谁说机器不比人好?
至少无名是一台不错的机器,它投其所好,还第一时间为他排忧解难。它还把房间调试到最适宜的温度,专门为了缓解他的焦虑。
无名带来的一切馈赠,只需要电力和口令的投入。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就是最好办的。谁说机器不能让人开心?谁说钱不是万能的?
那机器明明是冷冰冰的,却让墨渊感觉到温暖。而他费尽心力培养的徒弟,却让他揪心。相较之下,他更相信数据,而不是人心。
“老师。”亦源抬起头,见墨渊表情严肃,也不敢动,只是规矩地跪在地上,低头看着膝盖。
夜色浓重,墨渊无动于衷。浑身酒气逼人,在室内掀起低压。
“老师?亦源,我是个失败的老师吧?”墨渊面颊发烫,听到亦源的声音,心中又有了火气。
“亦源不敢。”亦源羞愧地低下头,再不敢看墨渊一眼。
“你有什么不敢?亦源,你天资聪颖,我对你期望甚高。但我不知道,期望和失望是成正比的。”
“我一生自恃清高,嗜医如命,自然知道克制情绪有益无害。今天,是我失控了。”墨渊声音清冷,在这寂寞夜色中,更显得孤寂。
犹听来,却是一阵悲凉。
“老师,亦源错了!亦源让您失望,我难辞其咎。”亦源听到墨渊话语的苍凉。此刻的他,不再是严苛自律的仁医,不过一寂寥的师者,在被弟子背叛后,发出一声低叹。
可这叹,从墨渊口中发出,尤为孤独了些。
“你何错之有?你与墨临渭相处不过两年,希望能陪伴身侧,直到她痊愈。我是她的父亲,在这一点上却远不及你。”墨渊喝了一口酒,声音沙哑,眼神微醺,让亦源生出浓浓的自责。
“我花了12年时间治疗墨临渭,她是我最亲密的孩子,更是我这一生难遇的对手。我们互相对峙,彼此博弈。这么多年了,我自认为了解她所有。但后来我才发现,有些事,我无能为力。”
“看着她逐渐长大,意志独立完整,她逐渐变成坚强的姑娘,我却开始力不从心。”
墨渊语气平静,眼睛有些发红,他克制地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透出疲累。
亦源心惊,抬起头看向墨渊,终于询问道:“临渭的遗传性抑郁症已经痊愈了,这是专家会诊的结果。您怎么还会力不从心呢?”
他怯怯开口,见墨渊神情恍惚,身体平衡在竭力维持,再无平日精干坚韧的模样。这样的墨渊,更像一位普通的人,不是那个时刻被人仰望的神。
“是啊,看到那些数据,我也觉得,我成功了。当特病组宣布墨临渭的抑郁症治好了,我忽然觉得很轻松,那根持久的绳索,终于不再捆绑我的神经。”
墨渊一顿,然后徐徐道:“我心中压制的石块也消失了。我花了十二年时间,攻克了难解之症,我实现我的承诺,给墨临渭崭新的生活。”
他脸颊泛着光,细小的眼睛里泛着孩童的纯真。
“可您并没有撤除对墨临渭的监控,您仍然不放心,是吗?”亦源直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会说谎。
“是的,我不放心。我的忧虑并没有因为那张诊断书减少。亦源,你知道吗?那个孩子第一次来墨家,她那么小,那么脆弱。如今,她长大了,几乎痊愈了,我却始终感觉,她会旧病复发。”墨渊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脸部微醺,已陷入醉态,却始终保持着优雅。
“连您也无计可施?临渭的抑郁症,真的好不了吗?”亦源焦虑异常,跪走到墨渊面前,扯着他的衣袖,心有不甘。
“我不知道。或许,墨临渭已经好了。或许,她随时会病发。精神的变数太大,没人可以下定论。”墨渊站了起来,步伐虽然缓慢,却依然坚定。
“如果连您都不知道,那这天底下,还有谁知道?”亦源迷茫了。
“其实,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墨渊淡然,眸子深眯。
“谁?老师,是谁?”亦源喜不自禁,继续追问。
许久后,墨渊指着亦源的脸,认真道:“你!哈佛医学院藏有医学界最隐秘的奇迹,只要去了哈佛,你一定能找到答案。”
他走到亦源身边,看着少年的眼睛,无比认真道:“亦源,你必须去哈佛。你比我年轻,也有天分,还有对墨临渭的拳拳之心。只有当你学成后,我才能放心。我真怕,哪一天这个孩子忽然又病了,我却不在她身边。我是她的父亲,我始终不能陪伴她一生。”
亦源已经被墨渊跳跃的话绕晕了,他迟疑地问:“你是说,让我去哈佛,也是为了临渭。等我学成之后,您会让我陪她一生?”
墨渊点头,他盯着亦源的眼睛,严肃道:“我必须找一个人值得信赖的人,让我信赖,让临渭也信赖。而那个人,非你莫属。”
亦源完全震撼了,他不知所措,根本无法相信。
“亦源,只有你能陪在她身边。因为你爱她,你会用自己的生命去疼爱她。这份爱亘古弥久,永生永世,岁岁朝朝。”墨渊脸颊开始泛红,似乎发现了极重要的宝藏。
“老师,你?”亦源心里闪过一阵情潮,墨渊的酒后真言,又一次震撼他的认知。墨渊是关心墨临渭的,一直都是。
他被心中的想法吓到了,抬起头与墨渊对视,看着那双睿智的眼眸。墨渊的眼眸清澈纯净,包含着一个医者对病患深切的疼爱。
或许,还有父亲对子女的疼怜。
“老师,您爱临渭吗?”亦源开口询问,在墨渊清醒的时候,他无论如何是提不出这样的问题。
“那是当然。难道你认为,只有池浅浅才爱墨临渭吗?”墨渊蹙眉,不可置信地望着亦源的脸。他伸出手,摸着他的头,发出一丝轻笑。
“临渭就是上帝赠给我的艺术品,她出现在我生命里,让我花费了人生里最辉煌的时光。于是,我不能忍受,我用尽心血浇灌的艺术品,在未来被无情地摧毁。谁说,我不在乎墨临渭?”墨渊站起身,步态虚浮,摇晃地走回座椅,重新坐到椅子上。
“老师,您……”亦源想站起身,奈何腿已经跪麻,只得作罢。
墨渊避开亦源的目光,认真道:“墨临渭是特殊的,她有一个幻想的世界,她固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当她长大了,嫁人了,离开墨家了,她会遇到很多问题。亦源,你可知道,那些未知因素,完全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
饭厅又是一阵沉默,墨渊静静望着远方,他眼神空洞,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休息。
亦源抬头,四肢百骸均是忧愁。他不解地看着墨渊,担忧道:“老师,我辜负了您。亦源真实该死,竟然不懂老师的苦心,浪费您的一番好意。请您一定原谅我,我会努力去学习医术,直到您放心把临渭交给我。”
墨渊看着亦源的眼睛,忽然大笑一声,他看着那狭长的凤眼,怀疑地问道:“去了哈佛,离开了临渭,你会用心学习医学知识?”
“我会!而且,我必须会。”
“因为我要回来帮助她。只有这样,临渭才可能陪在我身边。”亦源郑重其事,几乎保证地看着墨渊,他站起身,忍受着腿部的酸痛,走到墨渊身边。
“老师,亦源年轻气盛,不懂您的良苦用心。我向您保证,我下周就去哈佛。而且,如果没有您的允许,我也不会主动联系临渭。”亦源蹲在墨渊身边,坚定了决心。
“好。”墨渊似乎累极,他躺在椅子上,慢慢闭上眼睛。不多久,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开始入睡。
亦源叫来保安,墨渊送到了客室的大床上。亦源心里升腾出浓烈的渴望,觉得离别也不是那么令人伤感了。因为离开,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重逢。
看墨渊睡下后,亦源才离开。但亦源不知道的是,当他走出房门,墨渊清醒地坐了起来,嘴角勾起了明媚的笑意。
亦源睡意全无,他漫步在幽暗的花园中,思忖墨渊的话。不知不觉,他又走到墨临渭的病房。月光清冷,笼罩着古老的庭院,白色病床上安睡的少女,似乎希腊壁画上的天使,让亦源的心一片安宁。
他轻轻走进房间,不希望吵醒熟睡的少女。他坐在床边,看着少女安详的睡颜,慢慢伸出了手。修长的手指抚过额间的头发,他在心里发出一声喟叹:“临渭,你如此美好,叫我如何舍得离开?但是,如果我不离开,又如何能许你将来?”
少年静默地坐在床边,眼神温柔,他深情地注视着少女,胸中情思叠涌,绵密悠长。
“哈佛,我非去不可。为了我自己,为了临渭。”
一夜间,亦源成长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