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好痛。”墨临渭缩在床上,像极度受伤的小兽。他,那么光鲜美好的他,或许已经厌弃了。更重要的,却是脑子里尖锐的刺痛。仿佛忽然生出一个新生命,一点点磨蚀意志。她空旷的神经几乎被撕扯着,扯得她头皮发痛。
“别理他。临渭,好好做自己。”断续的声音,一次次击打着心,像受伤的安慰,有温润蜜意。分不清那声音来自何处,只是一点点折磨她的神经。
很累,很痛,很想割裂那未知的连接。但越努力,越是无法割舍的痛楚。
咬着嘴唇,像固执而孱弱的疯子,任由自己承受痛苦。她应该叫墨渊吗?但是,身体先于意识,已经把自己缩在被窝里,用棉被盖住所有。即使有那监控器,也无法洞悉她在棉被下的情状。更重要的是,她几乎难以控制身体。
“临渭,你厌恶他吧?因为,你是深陷在晦暗中无法见光的存在,你不能和他接触,不能靠近,你必须距他千里之外……”
“临渭,临渭……”
声声呼唤,仿佛魔咒,一点点箍着墨临渭心神。她很痛苦,却无法动弹一分,只能在被窝里作困兽之斗。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声音,一点点攻占她的意识。
不多久,她似乎有了强烈意志,对亦源的出现表示不满。初遇的新鲜和期许,在今日相见彻底消失。她毫无感怀,沉默以待。
乔木林门外,亦源屏息凝视,盯着缩成一团的少女,目不转睛。静默观望,她却始终未动一分。他却无言以对,毕竟失约在先,她的敌意也让他无法靠近。
“她……”红唇喃喃,只得静默观望。即使相隔很远,仍能感受到少女身上散发的冷意。她在生气吗?还是,她真的不喜欢看到他?莫名的恐慌撕扯着他的神经,仿佛一张张催命的符咒,漫过他混沌的大脑。
他,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
当看见她时,他是惊诧的。如墨青丝下漆黑的眼瞳深邃冷清,似乎一潭死寂的池水,流溢着孤傲和厌世。她似乎刚经历了催眠,脸颊呈现着病态的苍白,再无黄桷树下的机灵古怪,反而冰冷绝望。这冷漠和悲伤,与上次匆匆分别的落荒而逃不同,仿佛一个从深海爬行而出的软体动物,散发着生命中最腐烂的崩溃,足以让自诩意志强大的他难受。
那个少女眼底是无边的绝望。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却散发着让正常人无法避免的悲观情绪。情绪可以被感知,当一个人毫无准备地进入某种场景,会被更强大的气场同化。他从未见过精神力如此强大的人,他的意志毫无抵抗,被临渭给改变了。
“临渭,临渭。你为什么那么悲伤?”亦源沉默,站在墨临渭窗外,在心中不断反问自己。她仿佛遥不可及的远方植物,即使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将自身强大的气场传播给他。那绝望冰冷的情绪,浓烈地透露出对生活的无能为力。仿佛在说,蜉蝣一世,了无生趣。
他闻到黑暗和窒息的气味。
“轰。”
天空忽然响起一声雷,被窝里的小人忽然动弹一下。亦源一惊,连忙蹲下身,不敢被她发现。过了许久,他站起身,瞧瞧看屋内,她已经坐起身来,一身白衣,身形消瘦。双眸直直盯着膝盖,再次一动不动。
亦源的心只觉得冷,一股无法逃离的死寂攫住他的灵魂。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的沉默和格格不入,她的无能为力和悲观情愫,无疑一道坚硬锐利的冷嘲,锁住他灵魂的命脉。他仿佛看到她沉默地行走在天地间,孤冷寂寞的气质几乎感染了自然中所有物种。她乖顺、驯服,自顾自走在自己的道路中。似乎所有的人和事都无法入眼,她与众不同,和世界彻底脱离开来。
“沙沙。”屋顶是紧罗密布的雨滴声,雨珠浇在亦源脸上、身上,他全身湿透,却窒息般深陷在墨临渭独坐的身影上。他脑海浮现出一幅画面,暴雨滴落在墨临渭身上,她置若罔闻,沉默行走。似乎天地间所有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世界分裂开来。她,就是一个世界。
亦源呆住了。忽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她是墨渊的病人,她拥有强悍而生硬的意志,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影响他的行为。和她比起来,他孱弱渺小。她的悲观敏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任何人都无法介入,任何人都不能亵渎。
亦源一直站在雨里,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很久。
墨家庄园林立的绿色树木上,一只白色小鸟扑扇着翅膀,黄色的嘴壳梳理湿漉漉的羽毛,碧绿的黄豆小眼注视着远方。淅淅沥沥的雨点扑打着肥硕的绿叶上,冲刷着上面每一个污迹,留下干净整洁的碧绿色叶面。湿润的雨水不断冲刷大地,泥土奋力吸收着雨水,似乎张开着巨大的口,贪婪地吸收雨水的养分。
墨临渭终于离开了那张大床,头疼也渐渐好起来。不顾浑身湿意,木然走向窗边,她僵硬地看着窗外的雨,终于恢复的平静。
雨打手心,寒冷如冰。她忽然咧嘴一笑,勾起脆弱的弧度。原来,她需要这些冷。只有冰冷提醒她感官的真实,虽然真实有时候赤裸得冷酷,戳破人们心底深处对美好的憧憬和幻想。仿佛一记重重的耳光,生生把人的梦扇成碎片。可是,她需要这份冷意。不然,她的人生只有虚无和空旷。她的绝望是一片无尽深渊,一点点吞噬活着的欲望。
亦源顿首,怆然离去了。他做不了什么,却必须做点什么。
墨临渭转头,只见窗外一模糊白影。她并不在意,只以为是白大褂查房而已。兀自看着窗外雨帘,欣赏大自然美景。她有的是无尽时间,或许还会在乔木林呆上更久更久,许是一世一生。所以,也淡泊起来。
雨帘深处,白影交叠。墨临渭静默独坐,眼帘竟浮现亦源的轮廓。明明才见两面,脑子似乎有了他的轮廓。墨临渭自嘲,她自诩有脸盲症,难认清四周的人,如今却因亦源破例。或许,她是寂寞太久了吧。
“他,以后也会来啊?”脑子又有一个声音,她痛不自已。还敢奢望亦源会在此处。更何况,她还是个遗传性抑郁症患者。这个折磨她岁岁年年的病毒,是埋藏在内心的毒,随时随地让她崩溃。她不是完整的正常人,生命注定缺失。像亦源那样干净健康的少年,她渴望接近,却必须远离。
亦源,只是一个意外。
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天地间飘荡,或似鹅毛,或似银针,密密麻麻连绵成锦,宛若天地间绵亘的一面真丝绸,将相隔万里的天地连接起来。顺着雨幕往下走,是不是就能走到遥远的天宫?
雨幕中央,纤细的红色身影若隐若现。那身影渐渐清晰,一身红色雨衣包裹着纤细身姿,玲珑有致的身影在泥地来回。那人小心翼翼地踩着泥土,奈何泥泞过重,只得晃晃悠悠。纤弱的身影仿佛白色光幕中摇曳的烛火,散发淡淡红光。
墨临渭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或许是那抹嫣红太过艳丽,她向来冰冷的唇角,竟然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能不顾及墨渊的三令五申,敢明目张胆穿着红色雨衣在墨家庄园随意走动的人,或许只有一个吧。这个人是墨渊也拿捏不住的,却能拿捏住墨渊。墨家唯一得女主人:池浅浅。
“今天,真是好戏连连。”
池浅浅抑制住内心的狂热,怀里揣着零碎的精致玩具来到乔木林。泥泞的小路并未阻止她的热情,她心中满是见到那个孩子的强烈渴望。人总是这样,一旦有了执念,就会不断向前,即使路上荆棘丛生。
她曾哀求墨渊让她看看临渭的监控录像,她不厌其烦的控诉中,墨渊答应每个月让她观看墨临渭近况。监控录像是镜中花水中月,望梅止渴。为了她的病情,池浅浅必须克制住心中的冲动。
终于看到乔木林深处的米黄色小木屋,窗前似乎还站着那个白色身影。池浅浅不断给自己打气,快步向木屋走去。来到门口,她检查着满是泥泞的鞋子,弯下身把它脱掉一边,然后伸手抚了抚额前濡湿的碎发,抬起手轻轻扣在门上。
池浅浅痴念着,害怕被拒之门外,就像多年前那样。
终于,木门开了。池浅浅露出会心的笑容,瑟瑟开口道:“临渭,是我。还记得我么?”
墨临渭冷然,波澜不惊的眼,惊为天人的颜。
“临渭,我是池浅浅啊。你小时候,我……。”池浅浅有些慌忙,生怕墨临渭会关上门。她伸出了左手,做好推门的准备。
“吱呀。”木门开了,墨临渭沉默走进房间,很是别扭。思量再三,还是不忍拒之门外。
池浅浅惊喜,笑逐颜开,唇边浅浅的梨涡像素雅的玫瑰,绽放出别样光彩。在门口快速地脱下红色雨衣,拍掉米色毛衣上几乎没有的水珠,确定寒气祛除,才敢走近墨临渭。
墨临渭的衣服还有些湿润,她坐在凳子上,一语不发。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名义上的母亲。或许只有面无表情,才可以应对。
没有人教过她面对母亲,因为她连生生母亲是谁都不知晓。她出生就来到这墨家,她是墨家的寄居者,即使是墨渊和池浅浅名义上的养女,依然无法改变寄居者的身份。
寄居者,总要离开,即使无家可归。
心间一叹,强忍住酸痛,漠然地盯着膝盖,一语不发。不是不会,而是不能。不能亲近,不能触碰,不能奢求。因为,墨临渭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寄居者。